不够发言资格的人不会擅自打破会议室的沉默。

够发言资格的人在等待比自己更有魄力的人开口。

最终，伊萨克直截了当地质问古神，你认为我们剩下的时间还有多少。

“时间？时间是大把大把的。”没想到古神并不为此感到特别焦急，“单凭黑核结晶碎片的‘种植’速度和效率，我们有的是足够的时间去一一扼杀。最重要的是在于如何发现潜藏的种植者。你们应该也知道，黑核碎片所散发的辐射会杀死一部分生命，而另一部分，它将会试图同化被选中的生命体。”

“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吗？”拉卡乌斯国王担忧地问到，“除了将异象者烧成灰烬之外。”

身为国王，他不得不做最坏的想象，如果自己的家人们不幸被同化，成为敌人，届时，没有其他拯救的方法，化为灰烬，没有完整的躯体，是无法被复活的。最让他牵肠挂肚的，当然是身为军务统领者的弟弟。

拉卡乌斯提到这个，萨塔亚曼图斯的声音携裹了些许悲伤和哀悯：“你说反抗……当年，塔莉萨也试图反抗过，刺进她身体内的黑核碎片一直在试图侵占她的身体，夺取她的力量。即便是她，在反复的拉锯中，花了大概两百年的时间将自己的遗产留给后世，她主动结束自己剩余的生命，并让死神卡尔玛完全焚毁了她的尸骨，那可是真的……烧得一点灰都不剩。我和伊萨亚斯闯入龙谷吊唁的时候，卡尔玛的首席祭司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听闻使用血月之力可以短暂封印黑核碎片能量的辐射外溢，如果不是这次在格塞特的地下亲眼所见，我还觉得难以置信。”卡图玛斯插话到，他希望将话题转变得积极一点，“要是之前就一直能使用这个方法来转运的话，就不会有志愿传递的人因此而早早失去生命。”

“再难以置信，她遗留的研究都为如何较为安全地处理危险品提供了很有效的参考。在德弗洛断续停留的五年间，她对这方面的研究不曾间断过。只可惜，非常遗憾，这片大陆上，明明有着这样恰到好处的能力，血月设施的管理者们似乎并不愿意将自己的力量分享给世间，它们都惰于自己的小王国，唯恐受到外界的围猎，失去力量与生命。而凡世生命又很难使用对他们而言超规格的血月之力，否则，运送危险品来到我面前这种性命攸关的工作，也不至于渐渐的后继无人。”

“听你在放屁。”伊萨克不满地回怼到，自己努力过的就这么被它忽略了，“我入职教会之后，还是给你跑过几次腿的。”

萨塔亚曼图斯一听，也来气了，当即跟它正面刚起来：“五次，我记得很清楚，人类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以你的能力，不觉得是在磨洋工和偷懒吗？还是说，为了教皇厅的利益，才不得不来跑腿搬运，找我交易一点我能告诉你的事情，拿回去交差？中间空窗期的几百年，你都去了哪？”

“……”伊萨克瞬间沉默了，它似乎不太想回答最后一个问题。

包括教皇在内的教会人士们，听着听着觉得有点尴尬，了解伊萨克的人知道中途它都在各处化名跑冒险，不知道的人还真的很好奇这位高能人士隐匿几百年都去干了啥。

会议室的氛围变得有点微妙，古神一边对过去的事情娓娓道来，一边戳教皇厅首席高阶神殿骑士的痛处，原本严肃到不行的会谈氛围顿时变得有丁点谐趣，只是其他人都得将自身真实反应憋在心里，不能发出任何一点容易引起尴尬的噗哧或者嬉笑声。

“说回重点的，”这时，沉默许久的南境守护者突然发话了，“一直以来，你陆续在处理收到的黑核碎片，以你的看法和经验，这片大陆上到底还可能有多少原本的遗留量？”

“问的好。”古神并不介意守护者对自己加没加敬称，它在附身的人类身后探出蓝色虚影的一只触手，引得对面教皇、大主教和圣女他们都条件反射地准备使用神圣之力施展圣盾术。然而古神只是用那只虚影触手在会议桌中央施法，投影出一千年间它所处理过的碎片的计量模型。“在她的建议下，我将处理过的碎片全部记录了形状、质量和体积，现在你们所见到的，是我将过去所有投入虚空的碎片形状所拼凑起来的大体推测——有些碎片可以相互弥合，甚至组成原本球体的一部分。如果我的记录没有特别的差错，我将‘垃圾’丢出我们的世界，应该已经丢了二分之一多一点。”

半球状的投影在会议桌上缓缓旋转，宛如半颗破碎的玻璃球，每块碎片的边缘都清晰地勾勒出来，球面上也是坑坑洼洼不尽完全，可任谁看了，都会对这份记录所呈现一丝不苟表达由衷的敬佩。

“理解了，这大概就是侥幸存活下来的异象者们试图种植黑核碎片的原因。”

待苏赛塔说完，伊萨克问萨塔亚曼图斯索要漆黑浓雾山谷的大致地理位置，古神向在场的诸位投影了地图以及标记了地理位置。意思大概就是：有胆就去看看，我可没说谎。

“一季内，我和白骑士一起去看看。”伊萨克这话是说给苏赛塔听的，苏赛塔很快反应过来，挚友说的一季内，肯定是血月之日当天，他们才能借着天时之利，将自身的优势最大化，求得万全的平安进出。

“随你们。我要说的事，已经说完。”古神知道，自己只需要晓以利害，以伊萨克对塔莉萨的虔诚信仰，它不会对黑核碎片的事情继续惰怠下去。旋即缓缓起身，身旁的多洛汶也照做，“我们该离开了。”

“哎？您不是打算去圣塔莉萨的神庙拜访的吗？”多洛汶很奇怪为什么神明决定取消既定的最后行程，虽然是决定匿名并且普普通通去祭拜的。

古神环视了一圈对面明显十分介意的眼神和表情：“你看他们的反应也该知道，我们是绝对不受欢迎的拜访者。除了伊萨亚斯。”

伊萨亚斯对于古神的预定行程并不意外，否则它不必亲自附身信使来：“我本身是无所谓。但教皇厅认为不可以的话，我还是得尊重他们的意见。”

显然教皇厅并不可能在如此快的时间内做出“宽宏大量”的例外决定。

大主教们对教皇说，让信众们知道古神势力被允许登堂入室，教会的权威就会成为一个笑话。

在伊恩三世抿嘴犹豫期间，古神主动提出不必担忧，行程取消，我没打算来这里闹事，安静地来，再安静地离开。只是——我有一个要求。

在场的人瞬时又紧张起来，对，他提的是“要求”而不是“请求”。

“呼……你先说。”伊萨克略有头疼地盯着面前的古神，它就知道对方千里迢迢来这里不可能什么要求都不提，那它就不是神明之一了。

谁都没有料到，萨塔亚曼图斯的目光直接越过第一排的会谈者，点到了原本正在庆幸自己存在感颇低的瑟莉斯拉：“那边的魔女，下一届的魔女论坛，你会去的，对吧？”

惊得她差点没毫无形象地“呱”地发出青蛙叫声。

“啊？我？嗯，那个，当然。”为什么会点到我？瑟莉斯拉反手指向自己，满脑子问号，当所有的目光都向她投来的时候，她再也不可能在椅子上坐着，慢慢地站起来，样子看起来十分无辜，装怂并聆听异教之神明的训示，“呃，能问问为什么会点到我吗？”

“这个。”萨塔亚曼图斯从虚空储物栏里拖出一个六棱体精致玻璃器皿，里面盛放着一朵暗红色的虚空玫瑰。它暂时可以算是鲜活的，微弱且具有一丁点象征意义的虚空之力在花瓣上分布着，理论上那个玻璃器皿是有着严格的封印魔法，阻止了虚空力量的外溢。使得它看起来就像是男性送给女性的某种装饰性与纪念性的节日礼物。“为我带到下一次的魔女论坛，塔莉萨的雕像前，就行。”

“为什么不交给‘黯晶’大人来？”瑟莉斯拉指的是所属国为德弗洛的那位蜥蜴人大魔女。她也会惯例地参加五年一届的魔女论坛聚会。

“听多洛汶说，你是‘红莲’的代理人，应该比‘黯晶’更容易见到龙族的搜寻者。将今天的讯息延迟一点告诉它们也无妨，如果龙族还关心它们老家所在的土地的安宁，就将‘血月的天象仪杖’拿回来，做点实事。”

古神并未直接回答，听起来有一点找另一个借口来敷衍的味道。但无疑的是，它的确找对了人，和另一条祭拜的途径。瞬间对成见颇深的教会甩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仿佛从未指望过他们能网开一面。

“好的。”魔女们对于这种事情思考过弯都快得很，几乎每个魔女会的成员都能理解来自各处各路的人士们对于她们憧憬的伟大魔女的崇拜乃至信仰。瑟莉斯拉答应得很痛快，以至于教会的诸位当即用很复杂的情绪与目光盯着她，不知道该谴责还是该说点警示性的话。他们都不曾想到，这位魔女炼金术师接下来的话有多么震撼人心，“不过，有条件。”

啥？！

全场哗然。

与会者们第二次倒吸一口凉气，希望自己的耳朵没出毛病。

除了图图利依然毫不意外，就算是伊萨克还有苏赛塔，都在面具后面不禁瞪大了眼睛。

没听错，她在跟古神讲条件？！

理直气壮的那种？！

“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魔女？”多洛汶心想这个女人不是因为斗胆和神明大人拼了一次桌，就敢胆大包天蹬鼻子上脸？即便神明大人宽宏大量没有在这里处罚她，起码也是要秋后算账的。最重要的是，在萨塔亚曼图斯虔信者的眼里，魔女此番发言实属相当的大不敬，若是传回去，国内立刻可以借此为由掀起一场对拉克索王国新的征讨。

“此世所有软泥（史莱姆）的起源存在呀。”瑟莉斯拉相当自信且大胆地微笑，面对异教的神明不卑不亢，大方地双手一摊，“作笔交易如何，古神大人？合理市价卖我一批你的源生软泥，别说去圣塔莉萨大人的雕像前献上这一束虚空玫瑰，一打都行。每一届魔女论坛，我可以代为献花，您要录像留影都可以。”

一时间，会议室陷入了与刚才类似的沉默，瑟莉斯拉很自信，沉默与安静不会太久的，古神必定会给一个答案，而且还是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

且不管下一秒古神会不会勃然大怒或者对其施以不敬的严惩，她要软泥做什么？

在场的人纷纷感到讶异。

苏赛塔这样的冒险家们是最清楚的，这个世界最特殊的一点——世上所有的软泥类生物，最初都是从古神-萨塔亚曼图斯身上分裂出来的，也就是说，它的本体，就是一个充满了虚空能量并附带对其他物种有虚空淤泥“腐蚀”特性的特大号有核软泥。

直接从古神身上分裂出来的叫做“源生软泥”，意为最初、源头的软泥，经过部分褪魔和完全褪虚空能量的处理之后，就变成了普通的各种软泥（怪），如果将作为生命中心的核从软泥里面剥离，那么软泥怪们就只剩纯纯的软泥，最终成为可以利用的素材，再进行各种加工，或者成为器皿，或者成为包装物等等，有很多用处的……最大的好处是！不需要了可以在一定时间内自行降解！它的应用太广了，不说远，就瑟莉斯拉今天光顾的小吃店，外带包装就是用半透明完全褪魔后的普通软泥凝固切片然后用魔法进行平整延展等一系列工序做的。

软泥怪是“可增殖”的生物，延续了最初在古神身上的特征，千年以来，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会用到十分方便的它。但是，软泥怪的“可增殖”，也就是“分裂”是有数值极限的，当分裂到一定程度后，软泥怪的分裂就会停止，作为素材的纯软泥不会再有更多。可人们的生活里已经不能没有方便环保轻巧的软泥了！怎么办！

大家伙公认——古神虽然是敌人，可它就这点好。

没办法，西边的人们还是得忍气吞声。沿着龙谷南部的边境峡谷始终没断过一样交易，那就是关于“源生软泥”。德弗洛的地下商人们源源不断运来没有污染的，比较纯净的“源生软泥”，从西部阵营的地下商人们手里赚取金钱，或者易物。若是缺得比较紧的时候，半官方的商会就会亲自去交易现场谈。也有胆大的往来东西阵营境内的冒险者可以敢于走私这种货物，甚至于冒险者公会都会在时机特别、供需尤为紧张的时候公开挂出需求任务牌。

曾经，苏赛塔都参与过这样的任务，它的道具栏尤其的大，所以公会会指名给它做。

但是，这样的交易有一个麻烦的地方。就是源生软泥的供货老实说……不怎么稳定。毕竟它是从古神萨塔亚曼图斯身上分裂出来的。古神什么时候心情好多分裂点，什么时候心情不好少分裂点，什么时候决定要“减肥”，什么时候要多“储存”一点过日子，都很难说。以至于德弗洛那边对于“源生软泥”的供货，采取了期货制。毕竟，谁都不能骑到自家神明头上要求人家源源不断地产出，农村干苦力活的驴也不是这样给使唤。神明愿意给那才叫恩赐。况且，别人要用，自己国家与阵营的附属国也要用啊。

正因为如此，古神即便是异教之神，西部阵营的人们还是有点最基本的常识——它死了就彻底没有软泥可用了！所以当年女神势力跟它打，也就是至多争地盘和整个谁高谁低，没打算往死里摁。软泥这种物品，在现今，基本是无可替代的一种重要日常材料。有关于它的走私和交易，就连互相敌视的双方阵营，官方都会为这东西的市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苏赛塔很快意识到，瑟莉斯拉在宅邸附近专门设置了炼金软泥池，而且，自己每次从愈疗池里面起来的时候，就会发现一部分软泥被消耗掉了。

难道她是在为血月之日考虑？

无疑，从古神那里来的源生软泥是软泥中品质最优最顶级的，它们是培养后续软泥分裂的初始筑基。难怪，她会想要这个。

真是……相当大胆的举动。

别人只当是一个鬼迷心窍的炼金术师想从异教之神身上借机薅羊毛——她的胆子是怎么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