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勃·克拉肯一大早被炊事班的同仁催促着起床，杰西对他说，别睡了大个子，今天有好活要干，穿衣洗漱搞快点。

他脑子还有点晕乎乎的，问现在几点，对方答曰七点半，最早一趟的早饭都吃过了，其他同事都希望你养精蓄锐，准备午饭和晚宴。鲍勃困扰地挠挠头，晚宴？我们不还要去挖矿吗？

杰西拍了拍他呆萌的大脑袋，催他去洗个凉水脸清醒一下，暂时不用了，我们凯旋啦，现在回到王都的兵营宿舍了好吗。鲍勃这才稍微清醒过来，哦对，我们是紧急从前线回撤了，安全地回到王都了哎，看我这脑子。

7月27日，时值仲夏，还没到九点，营房附近树叶茂密的枝头上，知了高亢鸣叫，既像是在讴歌太阳的光辉遍照大地，又像是在庆祝突然到来的幸福与胜利。不止是鲍勃这般反映，好些士兵们都有短时间的不习惯，彼此反复确认“我们的确胜利了吧”，“到底还需不需要返回去继续挖矿”。

阿塔洛斯元帅给炎誓军团的一星期休假，从今日开始，如果一周后情况稳定，两国协议顺利执行，则可以参战部队进行轮休，准许一个月的探亲假。

休假的命令是深更半夜传来的，大多数人都已经入了梦乡，当清晨到来，大家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兵营里洋溢着欢乐轻松的气氛，大家紧绷了一整天的精神终于得到了松弛——看起来暂时不会有什么反复了。

将士们和乐融融地议论着，说王宫那边忙翻了：因为突如其来的闪电突击，格塞特城的山顶上两樽魔物遗骸压顶，野蛮人们的庇护者被抓走，胜利便像霎时袭来的暴雨一样浇到了头上，令大伙措手不及。摄政王气魄非凡，在一干英雄豪杰的簇拥下，快刀斩乱麻地结束谈判，让傀儡国王在投降书和协议，掠走山麓之都五分之三的财物作为战利品……按理说这等大庆绝对应该是超规格的，整个王宫上下更加措手不及，听说从昨天开始便计划庆典到底该怎么搞，战利品应该怎么分配，对有功之人应当怎么奖励。

战利品分配这个问题应该会上军部会议讨论，内容基本是排除了瑟莉斯拉一行人已经自行领走的部分，剩下的，尤其是从格塞特城捞出来的那些，哪些进国库，哪些能实打实地发到各个军团手中。比起庆典和封赏，这个问题牵扯的利益大家都互相盯着，应该会延后再审慎讨论。折腾了一个多月前所未有艰苦行军的将士们，最期盼的自然是庆典和休假，毕竟他们都相信，这次的战利品分配绝对不会太凉薄。

“听说，王都的庆典最快三天后能开始，最慢七天后。”

“八月一日凯旋节不挺好的吗？”按照拉克索王国的节日历，这一天的确是被定为“凯旋节”是军队例行每年的庆祝日。

“哈哈，那得看王宫的礼宾部忙活得过来不。听说教会那边，大主教大人已经加入了礼宾部的工作圈子，凯洛丝大公已经在协调王都和其他城市进货，到时候全王都还有重要城市，都会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等会，克莱因将军应该会购进一批装饰品，大家有的忙活了。”

“比起张灯结彩，我更期待这几天的小宴和大宴呢！”

路过的鲍勃听到了其他同袍的愉快议论，大嗓门招揽到：“来几个好兄弟，跟我去跑进货！买够这几天大家吃喝的！”

炊事班长一吆喝，顿时欢快地跑过来二十几个人，他们都是对战场意犹未尽，对挖矿心心念念，回来之后一时间不习惯突然慢下来的生活节奏的同袍。大家热情很高，至少，准备庆典的过程比庆典本身更有趣——这是大家的共识。

购置食材的一环，是去宝瓶星商社的指定仓库领取海鲜类材料，从鲍勃到杰西，再到跟在身后的兄弟伙们，无一不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以前，在前线啃惯了干粮和肉干，吃着随时可能食材变质的一锅杂烩，做好了随时可能拉肚子拉到精神萎靡甚至脱水的心理准备。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体会到这个程度的军需保障！每天至少一顿新鲜海鲜做的海鲜锅！”一位小有军衔的士官长，脸上有着沧桑的痕迹和小块凹痕明显的伤疤，他忍不住回忆起服役十几年以来的种种辛苦，在提起最重要的行军餐食时，眼眶微微泛红。“我这种山里出来的山民这辈子都没吃过那么鲜美的海鲜锅！谁说山猪吃不了细糠的，哼！我偏要吃！”

“金枪鱼排啊！金枪鱼排！”身边另一位同袍嚎叫起来，似乎也是平民出身，对金枪鱼排情有独钟，“那种东西原本只有在大城市的高档餐馆里才有的！而我们每隔一天就能吃上一百克起底的金枪鱼排！这得是我多少的工资才能换来的！真的可以给我们免费吃吗？”

本能而言，是不太可能免费的，或许元帅大人为此付出了金钱，或者这些军需已经被战场上搜刮来的战利品的价值给抵扣掉。

“关键是拿给我们杀的时候，基本还是活的。保证了大家伙吃到的都是鲜货而不是冻货。”鲍勃接话到，“对一个厨师来说，鲜货处理起来的手感和心情，那是冻货没法比的。”

“还有夹在面包里的蟹肉碎。虽然比起前段时间在王都风靡的那种蟹黄酱的味道有所不及，但这已经很好了……”

“表现优秀的士兵还能得到蒸蛋海胆、蒜蓉生蚝、炸虾之类作为奖励，军官能得到龙虾。以前的战场伙食根本见不到这些遥远西海岸才能见到的食物。”

“在北方的山谷里经历几场突如其来的‘降谷风’之后，才越发体会到一锅热腾腾的海鲜汤，每个人的餐盒里都有满满的海鲜，是多么幸福的事。能参与这样一场后勤保障充分的征战，得到如此奇妙的经历，是我从军生涯中一笔深刻的记忆和财富。”

“拉斯特小姐还会亲自给大家烤章鱼烧串，炎系法师对火候的掌握真的让人没话说。我以后退役了回乡下，考虑开个小吃店，就算丸子里面包的不是章鱼也没关系，只要我这辈子记得有好好吃过这样的零食就行。”

大家聊着聊着，愈发兴奋，不知不觉来到了宝瓶星商社，在这里，鲍勃和大家赫然发现，有些制服上绣着灰岚家徽记图案的士兵和骑士同样也在这里，稍微观察，他们的领队是路德维恩·灰岚军团长。

灰岚家的重要人物出现在炎誓家的地盘上，隶属于炎誓家族的将士们一般而言都是要冒出很多个问号，条件反射觉得十分尴尬的。然而，仔细观察，路德维恩阁下与阿娜斯塔西娅大小姐相谈平和，氛围中未见尴尬——仔细一听，似乎是在谈生意。

作为副社长，大小姐似乎看到了鲍勃一行，对他们说稍微等候一会，这边的客人要购买一批海鲜。

天惹，时代变惹。杰西故意用蹩脚的方言口音半嘲讽地小声对同伴们说，死对头家的二少爷都能跑我们大小姐开的店来买东西惹，买回去的海鲜会不会让他家老爷食物过敏惹。

这故作矫情的语气让同伴们纷纷不适，让他别再鹦鹉学舌。

咋滴，全王都只有咱们炎誓家开的商社才售卖生活海鲜，开门做生意不赶笑脸人，人家诚恳端钱上门，公平交易还不让啦？虽然是多多少少有些奇怪。

显然，军团长已经挑好了货，过了磅，现场付了钱，指挥随行的属下们开始将新鲜的海货转运到马车上备好的桶里，一刻钟过去，门外的马车上装满了海货，路德维恩准备告辞。这时，忽然想起了什么，阿娜斯塔西娅让他稍等，舍弟亚历克斯有嘱托，额外赠予约两百千克的可食用野兽类食材，算是对他将龙骑士们一个不差地从格塞特门前带回来的谢礼。

“亚历克斯给的……我当然会收下，不过，可不敢拿回去让父亲他们知道，只有狮鹫军团能大快朵颐了。”

阿娜斯塔西娅突然低声到：“你家那事还没解决？整个王都不说沸沸扬扬也算传遍大街小巷了。贵族们多少人心惶惶，毕竟大家族的长公子半夜被掳走这种事……为此请了不少次教会的祭司去家里驱魔弥撒。”

“反正就算我回来，那件事也很难有起色，我认真地说，如果真是幽灵少女骑着幽灵独角兽掠走了大哥，会不会去了死神的冥域……你猜怎么着，家父当场给了我一巴掌，问我是不是在幸灾乐祸。我又说，天地良心，兄长对我那么好，从小到大，我是那种没良心的恶棍吗？幸好在场的其他灰岚家的人向我投来的同情的眼神，他们记得过去的种种，知道我说的是真心话。”

“呼，这可真是悬案……算了不说了，你赶紧回吧。或许能充分享受胜利喜悦的，只有你和你的下属了。”

“感谢关心，我先走了。请代我向亚历克斯致谢。”既然炎誓家的大小姐都这个反应，看来亚历克斯的口风还是很严的，路德维恩欣慰地想。

在等候的鲍勃一行人古怪的视线目送下，路德维恩跳上军马，招呼狮鹫军团的士兵们驾驶装满货物的马车回去军营。

没有人知道路德维恩前来宿敌家族购买海鲜的真正目的。

的确，想吃鲜活海货，是狮鹫军团的中阶军官在返程路上提出来的，可能是他们亲身体验过西线联军的高级行军伙食大受感动之后情难自禁的想法。只要能买到，为何不在凯旋之后大吃一顿，距离全国庆典还有数日，反正摄政王同意了各个部队（除边防驻军）的休假计划，怎么赶紧来撮一顿好的，成为了隶属不同家族的军队将士们最优先的愿望。

以至于今日的王都，食品商人们都是忙得不可开交，搬货搬到腰酸，数钱数到手软，还要点头哈腰满脸洋溢发自内心微笑地感谢军老爷们的大力惠顾。

部下们在战场上奋力杀敌，与血月魔物鏖战，分外辛苦，有得女神与死神庇佑，最终之战几乎无伤归来，大家都很庆幸，想大吃一顿美餐，身为军团长理应满足下属愿望，亲自带队前往王都最好的海鲜商行进货，部下们兴致很高，直吹军团长体恤下意，大家爱您，想必炎誓家的商行也会重视这笔生意，不会在海鲜里掺劣质货。

笑话，多弗尔海岬那片蛮荒角落，渔业资源比起德斐茵城，简直就是未开发之地，海鲜质量那是一个纯纯的优秀，想掺劣质货都找不到可掺的。

这些都不重要，路德维恩不担心宝瓶星商行货物的质量，重要的是在于，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将自己兄长和父亲的食宿费通过两位社长的手，辗转交给拉斯特小姐。

今天凯茵恰巧不在，路德维恩在部下去挑货拣货期间，花了几分钟去副社长办公室喝了杯茶，假装议价，趁此机会将一张银行支票塞给了阿娜斯塔西娅，说请转交给暂时不在的社长凯茵。

阿娜斯塔西娅并不知道对方与恶魔斥候有什么生意或者情报上的来往，凯茵似乎也嘱咐过这类的事情，没什么特别疑心地收下，并承诺会及时转达。

她还是多留心眼看了一眼支票上的金额，两百枚白金币，相当于两万金币的面值，既然能当着自己的面要求转交，应该不是什么能对炎誓家族产生特别威胁的交易，可这个金额作为情报费用那也算得上贵。眼见对方目光狐疑，路德维恩才低声说破了意图，这是私人对于拉斯特小姐在东线营救的感谢费用，救援之恩没齿难忘，或许这些钱根本没法从狡诈的敌人刀下买活那么多人的性命，所以，今后还会继续给予，只是这笔钱不能让家父知道就是了。

路德维恩身后跟着一位亲信，说到这笔钱是感谢拉斯特小姐的救命之恩时，亲信的目光与上司一同充满了诚恳和感激。

然而亲信当然不会知道，这笔钱真正的用途。

在回程军营的路上，不时有路过的民众向狮鹫军团的领导者挥手致意，毕竟他们是与摄政王和西线军团一同奋战并凯旋回归的胜利之师，对待他们比对待灰岚军团的其他部队要稍有差别一些，路德维恩很自然地接受民众们的致意，并挥手微笑还礼。

与此同时，他的内心则思念着遥远地方的亲人。

被家族困囚多年的亲父和无血缘的兄长，恨不得自己能骑着狮鹫寻找到拉斯特小姐的家宅，亲口将胜利凯旋的大消息告诉他们，憋着难受。

以外人看起来昂贵的金钱奉养亲族，算得上一笔勉强还平等的交易，从达成交易的过程和地位来看，实则并不平等。尚不可知，拉斯特小姐会如何对待他们，只求有她收留亚历克斯和琉赛亚那样的程度，就是万幸了。至少她还容许两人在没有单独房屋之前，暂居在她的宅邸。

到底要达成她怎样的要求，才能被允许去探望家人呢？

下次，去悄悄问问亚历克斯吧。

这……恐怕要到军部或者国家的庆功宴上才有一点机会了。

自从凯旋回家却等来家主不顺心的一耳光作为迎接，路德维恩没有当面顶撞，好歹当家主母在那时说了句人话“那只是一种多数人都会推理的方向，你怎么能这么对待从前线回来的他”，算是勉强压下了自己的怒火，一如既往地认怂，不想再和这种气量狭小的家主计较，坏了自己凯旋的心情。昨天晚上半夜硬是失眠，给管家打了声招呼，自己穿上衣服，回狮鹫军团驻地兵营去，说是最近都会在那边暂住，有事及时通知自己就好。管家能理解二少爷的憋屈心情，送他送到了大门口。

回到狮鹫军团营地，路德维恩开心多了，一些驻留在兵营的下属军官连衣服都来不及披上就跑出来迎接，问军团长怎么了，一听路德维恩被打和原因，个个都替军团长委屈，主将大人怎么能这样对待为灰岚军团挽回荣耀的自己的孩子，真是脑子里进水了。嘴上没多说啥，心里骂开了花。他们这么拥戴的空骑部队的指挥者……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挨打。大家纷纷低声安慰，这种家，不回也罢！狮鹫军团团部就是您的家！想住多久住多久！就算是主将大人，也不能越过摄政王撤了您的职！

想到这里，路德维恩的心情平静了一些。

为了安慰军团长，几位队长陪他小酌了一番，路德维恩唯恐自己喝醉误事、祸从口出，借口气郁难受，不敢多喝，大家就真的小口喝酒小声发着牢骚，其中有人就说，到底还要忍耐多少年，团长您才能坐上家主的位子。

路德维恩握紧手里的杯子，短暂地沉默了数秒，才缓缓地说：“你们……觉得我是狮鹫军团称职的团长吗？”

“您说什么呢，为什么不是？与风之灵的亲和也好，指挥以及作战能力，您远比灰岚家其他指挥官出众！不然主将阁下为什么选您来担任我们的指挥官？”

“灰岚家……就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么？”

“团长，我们明白你很委屈很难过，但没有必要这样妄自菲薄，看到您这个样子，我们会不开心的，明明大家都以最好的成绩凯旋归来……”

“为什么，父亲就不能为我们凯旋而感到高兴？我明明那么期待，哪怕他能夸我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