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见识过此等冒险家的气魄和脾气,说一不二,哪怕是国王或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守护者固然保持它低调的习惯,并不意味着王家就得按字面昧良心地去操作,该记录进战争史志的,都应该如实记录,还原历史。
目送自己的影武者-烈风帝·莱扎完美结束演出并谢幕回家,真正的守护者,在白骑士的面具下感到了安心与舒畅。
从清晨到日落,搬运战利品最紧张的一日终于完结。效率快速度高得益于战败者的配合,赫玛泰特的协助与鞭策,咏风者的大地元素们勤苦劳作,白骑士身负血月之力的消息在格塞特的高层和中层迅速传开,昔日那些野蛮人从未如此恭顺,懂得成王败寇的道理。另外,得益于摄政王与部族议会那些领袖的谈判,将小麦等主粮运一部分放到传送门的门口,宣言只要搬完了战利品,可以提供格塞特城现有人口两个月的口粮作为过渡,节约点,存起来过冬也无妨。
为了执行坚壁清野而将周边城镇人口和财物聚集到格塞特,眼下不得不付出五分之三的财物作为战败赔偿,眼看日子过得紧巴巴,大部分部族领袖正在头疼人口怎么安置过冬,还是遣返回原地,既然战胜国愿意施舍一些粮食度过生存危机,那不要就是傻瓜中的大蠢蛋。
时值夏日,夜晚来得迟些,最后一批战利品被押运进传送门,摄政王一行不禁感慨:终于可以回家了。
今夜的王都阿瑟玛比往日睡得更迟,远征突然结束的消息长翅膀似的飞遍了大街小巷,应该是从半夜,白骑士回到军部喊待命的高官们穿过传送门去干活,再去吵醒王宫御用史官带上全套记录工具,最后从王都浩浩荡荡摇了几个军团去搬东西,到早上……至少王都内城的人都被这个消息弄得懒觉再也睡不成,中午,二环城墙内的都知道了,下午,外城的人也知道了,晚上,都该传到其他城市去了。
人们或许无法理解远征为什么如此顺利地结束,明明在主力部队遭遇紧急情况慌忙撤回的情况下还能打赢,能带回数不胜数的战利品,甚至带回部分部族领袖的子嗣作为质子。
摄政王自己回忆起刚刚过去的一两天,亦觉得人生恍然如梦——明明还这么年轻,尚未充分地做到戎马一生,便有了如此可贵,连祖上都得不到的胜利。可是,拧了拧脸颊,疼痛,卫队长柯克兰持续将接下来的日程安排念给他听,要做的事情很多,的确是胜利路线才会有的一切内容。
兄长和姐姐们闻讯而来,激动地拥抱了弟弟。不说基本解决北方隐患,至少几十年内,没有真龙一级的敌人作祟,或者德弗洛古神的强势干预,艾切王国对于拉克索而言,不再是心头大患,有的是惩罚不听话家伙的鞭子和大棒。
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国王、大主教和大公都赶到了弟弟的办公室,协助他处理明日和后几日的重要工作。
多少年过去,拉克索王国从未有过讨伐到敌人王都并逼迫他们承认战败这般光荣的战绩。不论过程,只论结果,这必然是大胜。与之匹配的自然应当是超规格的凯旋仪式,论功行赏的仪式,战利品分配的仪式,全国大庆等等各种充满仪式感的活动。只有仪式感能让人深刻地体会到战胜的不易与自豪。
军队内部的论功行赏倒还比较简单,按往常的来就行,令人困扰的就是炼金术师拉斯特与她可怖的外援们。
拉卡乌斯陛下问弟弟,你的那位心上人,对赏赐和分封可有要求。
她说看着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卡图玛斯无奈地翻个白眼,他也看难了。
没有比随便更难下结论的存在。
大主教格兰蒂亚本想借此机会给身为治愈者的琉赛亚授予教会方面的嘉奖,立刻遭到了弟弟的反对,理由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琉赛亚一定会不屑地拒绝,或者礼貌地婉言谢绝。比起这些虚的,不如给钱来得实在——现在来说,琉赛亚虽然渐渐地不那么在瑟莉斯拉面前分外嫌弃卡图玛斯,但说不上亲切,全然公事公办,同样也学瑟莉斯拉的做事风格、态度,简直有模有样,不整虚的,就务实。
国王又问,那位萨满老先生有何需求?
卡图玛斯手里有一份由图图利提供的军需物资所折算的价目表,价格十分合理,很快就能拨付。此外,老爷子只要求如实记录自己在作战中的行动,其他的奖励看着给就行,要求不高。另外,出于南国人的角度,老爷子不追求在拉克索的封官进爵,给个名誉听个响,有点辨识度,就行啦。
这个好歹还具体点。
这时,作为二姐的凯洛丝大公忽然发问,你们准备怎么赏赐白骑士的功勋,他可是毋庸置疑无可争议的首功啊。
兄弟俩不约而同露出为难的表情。
在离开格塞特之前,夕阳西下,城墙的废墟上,当着其他人,摄政王十分郑重地问询了白骑士的意见,问他如此盖世之功,所谓何求,希冀何物。
“其他的封赏,我都无所谓。我只有一个要求。”
卡图玛斯紧张起来,他挺害怕对方将与兄长说过的那番话又一次提起。看落日晚霞,风和日丽,胜局在握,怎么看都是合适当场告白的浪漫氛围。居功甚伟的英雄向心仪的另一位豪杰——咳,卡图玛斯只能给她这么定义——告解心意,九成九都合适在这种氛围下,为战争画下浪漫的结束句点。
“无论今后发生什么——这个国家,都不会将我视为敌人。”
蘸着夕色浸染,这番发自肺腑的话,竟让在场所有人感觉到了一丝悲壮的意味。
没有去过地下封印库的人不明白白骑士为什么会这么说,他可是这场远征最大的功臣,没有他的参与或许没有最后的胜利——真龙“红莲”的出现的确是个意外——他的功勋史无前例,搬运战利品的将士们议论纷纷,都眼瞅着国家与王室能给他论功行赏出怎样的结果……
他在害怕因为过于强大,反而会成为拉克索王国新的敌对目标?
不至于,不至于,本国与教国的盟约持续了千年,今后也会一直稳固下去,哪怕那时白骑士很可能已经不是现在这个人……再者,拉克索王国以及血愿王室,断然不是那种素质低劣、背信弃义的存在。
只有去过地下封印库的人,才能明白这番话背后的深意。
“你会背叛我们,背叛盟约吗?”摄政王反问,随即又立刻否认,“不,我认为你不是那种人。所以,你是在害怕,你所身负的力量可能让你失去理智,做出疯狂的事情?”
“……”
“若到那时,我们会阻止你,直至你回到我们中间。”
“谢谢,这就够了。”
瑟莉斯拉保持缄默,这些话原本她很想说,在这种场合下,必定要小王子来做决定和承诺,她豁达地将机会让了出去。闷在心里的,只有知道内情,无比的心疼与怜惜。
守护者苏赛塔,近乎千年过去,似乎它仍未从自身的“血月遗民”这个身份里挣脱出来。孤寂的高塔之主走下山巅,努力融入凡世社会,成为守护与统领精灵部族的大家长,送走了一代又一代的族人,收获了无数的敬仰与崇拜,传说与功绩。然而它却没能摆脱自己是人们口中血月魔物这个“事实”,从几次的愈疗过程,瑟莉斯拉都能感受到它内心深处对于无法自控这一点深深的恐惧,它无法摆脱的阴影,无法丢掉的自卑。或许只有回到高塔,自我领域内,它才可以是唯一的王,享有不被干涉的自由。
这样的要求远远出乎凯洛丝的意料。
“真是的,这种无人能及的功绩,若是我国国民,直接封到大公一级的爵位都不为过,我绝对乐意让贤。”刚说完这番话,卡图玛斯的二姐脑筋飞速过弯,联系弟弟所说的其他情报,猛然大悟,“他既然这么要求,难道,远海孤岛上的炼狱光景,其实是……喂,你的救命恩人跟你说的每句话都是实话吗?!”
心上人是小说家,编故事的好手,理论上,人际关系中有优势位的人的确没义务所有的话都是真实的,寄望于对方对自己忠实诚恳那只能用一厢情愿来形容。卡图玛斯也不是蠢到在恋心面前失了智,当白骑士决定使用血月之力时,薮猫斥候的直觉便已经宣告了胜利,事情的真相,与自己的怀疑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很明显,瑟莉斯拉在袒护白骑士,并为此向登岛的人们公然撒谎。
为了维护英雄名誉,可以理解,可白骑士的举动——那凡壮士断腕的义举,让秘密自白于当场,没法捂住所有人的嘴和眼睛。
稍晚一点的时间,卡图玛斯去了宾馆,找瑟莉斯拉询问,为什么不对自己说实话。
“你以为自己洞悉真相了吗?”红发的炼金术师双手抄在胸前,二郎腿翘在茶几上,相当傲气地反问。“就算我扭曲了事实,事实也不尽然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那我洗耳恭听,你再一次的解释。”小王子在茶几对面端然坐正。
“真相有偏差。”瑟莉斯拉平铺直叙地说,“我当初所言的吟唱镇魂歌的女声,其实是红莲大人的歌声。你大概会追问为什么她恰巧在那里,理由是,根据龙族搜寻者/探索者的职责,龙之群岛以外的重大事件将由它们定期收集并汇报,她有默默关注这次征伐的动向,我主动向她汇报了血月之日,八万艾切王国军队会在孤岛上遭遇浩劫这件事。神秘的血月巨大昆虫在岛上肆虐,杀死了无数本岛魔物和外来军队,最后寻觅对手冲到了红莲大人面前,在吟唱镇魂之歌,削弱那魔物后,红莲大人亲手击杀了它,并带走了尸体作为战利品和见证。”
“为什么白骑士会身负血月之力?”
“据他自己陈述,是在胧月迷宫冒险深入时,不幸遭遇了双子血族的迷宫管理者,他活着逃出来,但是终究被血族所伤,外加同伴的死亡,给他身心造成了重创。自那以后,他能够使用一定的血月之力,同时倍受血月之日的折磨。身为教国的圣骑士,首席高阶神殿骑士的学徒,他不想引来教廷的调查,也不想给自己的恩师带来麻烦。因此,他定期会来我这里买药,多数都是止痛药了。棘手的是,除了我的药,其他人的便宜货无法达到对他镇痛的效果。哼,那当然,我可是红莲大人的关系户——啊,一定程度上的。不能自满,不能自满。”
“那你又是怎么搭上真龙中的执法者的?”
“这个你就别问了,商业机密。”瑟莉斯拉回绝了卡图玛斯的追问,用眼神和气势警告他,魔女的底线与秘密不容触碰。“‘红莲’大人很难信任魔女会成员以外的人,你想跟它搭话,得等它心情好了再说。否则,一个巴掌呼过来,你就是不去见那只倒霉的雪鹰,最起码也要空中转体飞翔四周半再考虑安全落体。”
这一次的对话,总的来说,卡图玛斯能够接受瑟莉斯拉新的辩解,最主要是“红莲”是作为威严的真龙确实降临在众人眼前,亲手暴杀雪峰魔鹰,捆缚并逮捕格塞特幕后统治者,其威严与力量令众人亲身体会。
由真龙来吟唱血月的镇魂歌,这比吹什么女神灵魂残迹显现要靠谱得多。以自己亲眼目睹的“红莲”在战斗中的凶暴,解剖战利品的娴熟,说它抹杀了什么巨大昆虫型血月魔物,应该也假不了。
一旦在叙述中确定了“红莲”这个关键存在的真实性,那么整个故事的逻辑都能说得通。
看来,薮猫斥候的直觉,终究也没能获得完胜。
摄政王难免为它感到一丢丢的遗憾。
咏风者今日睡得稍晚一些。
或许是明日的庆祝仪式从早晨开始,流程冗长需要早起才能赶得及,亦或许是难得享受这大胜之后东道主战胜国给予的优厚待遇,他留在了王室直属的宾馆,依旧和瑟莉斯拉住得门对门,瞅着小王子是否又来找瑟莉斯拉过夜,然而对方只是严肃而来,释然而去,似乎啥都没发生,墙角埋伏的不起眼的图腾,窃听到谈话的内容,都挺正经。
白骑士的确是一个谜团。瑟莉斯拉究竟替他掩饰了多少,真相不得而知。最主要的是,自己的死神之眼竟然看不穿白骑士这个人。
这也就罢了,另外一件事,准确说是一个词,令咏风者回味很久,颇为蹊跷。
守护者苏赛塔在扶住倒下的白骑士那瞬间,某个词脱口而出,像是某种称谓,却又不知道是什么语言。图图利只能反复咀嚼那个词语的发音,绞尽脑汁回忆这到底是什么语言,或者方言。
“您遇到了什么困难了吗?大人。”静谧的月光下,图图利身后的漆黑影子里钻出来一截森森的苍白指骨,它有节律地敲击着地板,发出轻轻的哒哒声。“需要我为您查阅资料否?”
对于近乎拍马屁一样的贴心问候,这会咏风者并不拒绝和反感,他的确需要:“这会脑子不太够用,帮我查查这个词语是什么语言里的,什么意思。”
图图利重复了两遍发音。
“在下记住了,费连·法图纳必定为您找到正确答案,请稍候~~”
指骨潜回影子里,一时恢复了安静。
五分钟后,指骨从阴影里双手抬起一本书,书的某一页上闪烁着被找到的正确答案:“这个词来源于元素位面语言,流行于中阶以上的元素之中,有隶属的元素会称呼自己的主人为‘尊主’,自然是尊贵的主人,这样字面的意思。”
得到了答案,图图利挥手让查资料的资料员该回哪回哪去。
这个词,是元素们称呼上位者才有的特定指代。
为什么守护者苏赛塔会用它来称呼白骑士?这太诡异了。伊萨克与苏赛塔有交情,白骑士是伊萨克的学徒,按理说矮一辈才对。
非要说,那些元素领主们用它称呼白骑士才恰当?以肉眼可见的服从关系来说。
想到这里,咏风者心中一凛,他猛然记起一件事。
自己从未真正看透过守护者苏赛塔,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