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不算。”

“自相矛盾的话你认为我会信？”

“那您可以问她，相信她也是同样的回答。”

“她那种谨慎的性格，如果说不熟，怎么可能把人带到家去？”连炎誓家至今都不知道村子的地址究竟在何处，大家都宠着二少爷和小少爷不敢多问，唯恐两人一不开心就全天回那边住。

总不可能说是自己找去的，那样的话，可想而知又是一番穷根究底的追问。主要还是在于：

“殿下的年纪不小了，这类冒着柠檬酸味的话，若是拉斯特小姐听到了，她一定会讥笑您的。”

“呜……”卡图玛斯一时语塞，但还是在白骑士准备拔腿溜号之前想出了下半句，“你那天在外海岛屿上对我兄长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我希望她能得到自由和尊重，这个是真的。”与王家有太多牵扯的话，很难免不被贵族们猜忌排挤，若即若离，随时能够全身而退，是最理想的状态。

“哼，你只是借口玩笑话来掩饰你的真心。”

面对对方刨根问底的步步紧逼，他唯有叹息，继而决定抛出一个字面意味上的杀手锏：“殿下，如果我真的有那份心。或许……我愿意为了她与世界为敌。”

“！！”

“反之，你有吗？”哪怕仅仅是觉悟。

“……”身为统治者，王家血脉，拉克索王国国家安全和利益的负责人，那肯定是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舍弃国家还有同盟。

“所以现在您大可放心，我没有狂妄自负到那个地步。她喜欢比较实际的利益，我就与之交换，投其所好，大家各取所需。本心而言，我当然希望她幸福快乐。”

“你应邀前来参加这场远征，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诸多因素，讨她的欢心绝对不是唯一。换个角度说，是我无法拒绝她的请求。”

“为什么？”

“她是我此生唯一能称之为‘救赎’的概念。”白骑士缓缓地说，语气和声调相当虔诚，的确是教国圣骑士的那个味，“我怎么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去往险象环生的战场。”

“那……你身为教国的圣骑士，如果真龙与她为敌，甚至威胁她的生命，你会亲手斩下龙的头颅么？”

白骑士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会的。”

“那你可能会被教皇厅处罚，甚至处刑。”

“我不在乎被当成异端，大不了白骑士这个身份不要了。就算是恩师，也一定会支持我的行动。”一个已经不太符合现实状况的古老条约，同盟国的切身利益以及真龙对于古老同盟的威胁，这些因素当真放到天平上衡量，想必教皇厅也不会顽固守旧，就算是崇拜着古代真龙的教会，对于真龙弃去这片大陆，多少也是会有怨念的。

终于，卡图玛斯哑口无言，实在找不到言语上更进一步的突破点，他的确觉得自己的出发点和问话幼齿至极。只是，不吐不快，说出来反而好受些。

“将自己的嫉妒表达出来不是什么坏事，至少，我觉得您很坦率。”说完，白骑士推门离开了会议室。

过了大概半分钟，一直守在门外的卫队长柯克兰才走进来，里面的对话他听了个七七八八，这种地方隔音不是特别好。柯克兰脸上似笑非笑，更多的，好像是要憋住。

“你没有无能狂怒，挺好的。”他拍拍肩安慰发小，“我觉得你应该学学白骑士的心态。比起想要占据的心，你不如多多思考如何报答对方，然后以利益换取利益。王室与周遭的关系根本出发点都在于利益，不要让你的爱恋之心占据制高点太久，理性点。”

“……已婚人士就不要来教训我了。”卡图玛斯盯着柯克兰，怨念深重，他知道发小家庭幸福，令人羡慕嫉妒恨。

“你想结婚，贴上来的候选海了去，只不过你现在眼光太高，没办法。如果不是这七年多以来你对拉斯特小姐还有琉赛亚念念不忘，何以至此。”柯克兰又重重地拍了拍对方的背，“有怨言，去神殿找圣塔莉萨的雕像吐槽，质问她为什么要赐予血愿王室那样的福祉和诅咒，为什么就不能赐予你更多一点的好运。”

“啊啊……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像个青蛙那样聒噪，不吐槽会憋坏么。

“不过，白骑士说这番话的时候给我感觉，怪怪的。”

“哪里奇怪？”

“他明明看着这么年轻，为什么语气却很老成。”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看到的他，并不是实际意义上的他。”

“薮猫斥候的推测你还没忘记吧？他的身上存在着某种可能性。况且，他本身在魔法方面颇有造诣，不然怎么能制造广域幻象。”

“我觉得那个斥候是在故意胡诌，看似能勉强说通的逻辑，里面仍然有一个最重要的常识问题。自视甚高的高级魔物会对人类产生依赖吗？他们能够理解什么是救赎？这种事情从未有过先例。哪怕是教国的伊萨克阁下，我们的南境守护者，都是颇为正常的异族人，而并非魔物。”

“你说的也的确有道理……总的来说，对我们而言，猜测有关于他的真相很正常，但最好不要把他推到敌对的那边。是我的问题，有时候好奇心不应该太过剩。”柯克兰决定这个话题点到即止，“对了，不知道明天灰岚家的反应会如何？”

“期待吧，我们得做好演戏的准备。很久没有口是心非了，真有趣。”

路德维恩及时回到了位于虹云台地的部队驻地，他眼中泛着有些激动和欣喜的泪花，扬着那张物资与军费调拨的清单，有些兴高采烈地地回到部署中间，用恰当的音量、备受鼓舞的语气，告诉部属们，摄政王还是很仁慈与宽宏的，尽管咱们暂时不能像其他军团那样捞到别的好处，但接下来备战期间的物资和军费，王室都应允足额提供，不需要从灰岚家再调拨，殿下还鼓励我们继续发扬在东线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力求完美地执行接下来的计划任务。

在部下眼中，自身本来就是代主力部队受过、戴罪立功的状态，被其他队伍和上峰低看一眼再正常不过，可摄政王并没有因此歧视狮鹫军团，反而认为狮鹫军团是不可多得的优秀队伍，这些会陆续派发到位的物资和军费就是最高军务统领者重视的证明。部下们的士气很快被这消息振奋，深更半夜，高兴得没法再睡，路德维恩还是好言劝他们抓紧时间休息，或许初次的任务很快就会到来，不要松懈，要养足精神。

家里现在是个什么底朝天的状态，路德维恩不得而知，他能猜到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家族发现大哥和生父被人劫走只是时间问题，这会已经不可能有信使从王都深夜而来，毕竟是灰岚家的家丑，他们怎么敢腆着脸使用军用传送门过来给自己报信，再者，报信又有什么用。作为灰岚军团的一根独苗在前线戴罪立功，从上到下备受关注，成千上万双眼睛路过就多看一眼，自己还有多余的精力能管得了家里面少了一个人还是两个？

这一整天发生了太多的变故，回忆起每个细节，都恍然如梦。

还有很多想问兄长，和亲生父亲，他们或许还有很多话想说，局限于时间和场合而不得倾诉。只能暂时压下这些疑问，等到战后再去联络拉斯特小姐。

一觉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晨，当从王都第一批军资通过消耗巨大且代价昂贵的传送门发送到虹云台地，灰岚家的使者也死皮赖脸地混在运送军需的队伍中，说是家族有重要军情要通报前线的狮鹫军团军团长。

使者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狮鹫军团的驻地，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少主在哪里。路德维恩远远地听着这个称呼，讽刺的很。他依然面不改色地快步走过去，一把扶住脚步踉跄，差点就要跪在自己面前的使者：“怎么了，有什么事这么紧急？”

使者像嚎丧一般冲着他大嚷，激动得快哭出来：“不好了！少主，您的兄长！大少爷他……半夜！被女鬼绑架了！”

这措辞，一时间让路德维恩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好，比起震惊，还是先选择难以置信比较妥当，用力扶住信使的臂膀，双目认真地直视对方的眼眸：“没到万圣节，别瞎开玩笑，就算是真有女鬼，当年不是请主教净化过了吗？”

“真的！昨晚大宅闹鬼了！从水井里爬起来的女鬼！她用心灵尖啸震撼了整个大宅！差点刺穿我们的耳膜和胸腔！最后乘着幽灵独角兽撞进了大少爷的房间窗户！我们都亲眼看见的！”

路德维恩总算知道了昨夜闹剧的最终结局，看起来兄长曾经喜欢过的女孩子，做鬼也不是省油的灯，管它有意无意，这配合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心虚的人呱呱叫。那位南国萨满的图腾是这么厉害的？可以将幽魂的怨恨强化到这个程度？或许只是家族的罪孽太深重，才造成这样的结果。

“你冷静点，幽灵怎么可能把一个大活人劫走，这种故事闻所未闻！兄长这么大个活人，他真的消失了？我不信！”说着还用力把信使前后摇晃了几下。“有什么不能明说的事情要哄我回家商量，找这种拙劣到荒谬的借口！？”

“真的消失了！除了他人不见了之外，其他的都在！家主和主母吓坏了！您看要怎么办才好？”

“我、我能怎么办啊？父亲他不是不知道，现在狮鹫军团的处境！我当然想回去帮忙寻找，可是我又能做到什么呢？我现在只求兄长能平安无事！”

围过来的部下和狮鹫骑士们渐渐围拢过来，听说了这回事，有劝军团长回家一趟的，也有劝军团长慎行，不要在摄政王那边降低狮鹫军团的评价的，最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让路德维恩去向摄政王请假。于是他便按照大伙的建议，带上灰岚家的信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指挥部。

摄政王当然不会同意，故意在有下属和家族信使陪同的场合对路德维恩愠怒地发火：“家里人不见了是你家里没看好，他们都找不到，你一个在前线带兵的，回去一天两天就能找到了？开什么玩笑，灰岚家还嫌动摇军心的罪名不够重，是不是？”

卫队长柯克兰适时在旁煽风点火：“殿下没必要动怒，谁没有个家长里短的事突然冒出来。路德维恩军团长，不如让你家信使说清楚，灰岚家的大公子是怎么不见的，召唤你回去又能怎么协力寻找，如果理由充分，你回去一趟也不是不可以，殿下基本还是通情达理的。”

路德维恩瞪了家族信使一眼，让他把话当面给摄政王说清楚。

信使快吓尿了，他能够合理想象自己的话出口之后，会惹来摄政王如何的雷霆震怒。最终，他只好颤颤巍巍地将家主写给路德维恩的信拿了出来，看起来，还没拆。

卫队长问路德维恩，拆开过目，没意见吧？

路德维恩赶紧点头，上司面前战战兢兢，哪敢有意见。

信的内容没甚新意，反正就是想路德维恩先回来一趟，商议寻找长子罗斯下落的事。

路德维恩脸上满是疲惫的神情，看起来快要心力憔悴了，用祈求的目光望着卡图玛斯：“殿下，您看……”

“我就奇怪了，”摄政王显然没打算赏面前几人好脸色看，他猩红色的瞳孔黯淡下来，仿佛里面寄居者要吃人的凶狠魔兽，“我都撤销了东线联合军的进军计划，将古斯塔沃留在家里，甚至给他充裕的处理家事的时间，你们灰岚家也算是军事大家族之一，上上下下动员起来，耳目应该可以越过国境，找个人还需要你亲自回去张罗？他家主干什么吃的？自己儿子都看不住？如果你能找回个大活人来，他家主位置能立刻腾出来给你当吗？大敌当前，狮鹫军团作为被调用的唯二的空骑部队，指挥官不在前线坐镇，指挥部队训练和协助其他友军，跑回去处理家事。哼，你敢想，若是你今天因为家族私事再度折返王都，其他军团会怎么在背后戳你们家的脊梁骨？狮鹫军团的骑士们又要被碎嘴，到时候这锅你背得下来？”

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针针见血，若不是内心知晓摄政王是在逢场作戏，这顿喷喷过来，一般人简直扛不住，真的能让路德维恩低下去的头没法再抬起来。

卡图玛斯故意没有大声嚷嚷，那样也许会被人认为过度表演，反而起疑，他以他自己的作风，合适的音量、合适的表情和矜持的动作，在最合理的范围内发泄了愤怒，又让灰岚家的一帮人充分领会到自己生气的程度。

最后，摄政王冷眼盯着灰岚家的信使，说出斩钉截铁的警告：“信使，回去告诉你们家主，若是他再因为家事动摇前线军心，我就完全剥夺灰岚家在战后参与分配战利品的权利。”

信使距离吓尿仅有一步之遥，毕竟是第一次领受来自王国摄政王、最高军务统领者的震怒，这份震怒里还有对灰岚军团在东线表现的极大不满在里面。哪怕是家主大人在这里聆听训斥，恐怕也是如芒在背、冷汗淋漓。

数次告捷抵不过一次大的溃败和丑态。

带着摄政王的震怒和训示，使者灰溜溜地准备回去，路德维恩赶紧写了一封慰问感、担忧感、惭愧感都满载的短信，让使者一同带回去，请父亲母亲原谅自己身不由己，君命与军命均不可违。

目送使者离开，路德维恩在心里捧起花束赞美摄政王，刚才那场戏非常自然，简直不需要演技这种东西。

一切得以顺利解决，仔细回想起来，这都得益于拉斯特小姐身边的能人们——这么看来，她真是一位值得敬畏的人物。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