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在摄政王面前质疑过她一句,便被卫队长和殿下联同警告‘没有下一次’。”
“现在,她在西线统御着军队最锐利的前锋,摄政王都不敢惹她不开心。横扫一切的凛冬之锋向她屈膝,南国的君王之剑像个担心侄女的傻伯父一样围着她转,炎誓家家养的小少爷跟在身边一口一个‘姐姐’,她拍摄政王殿下的后背就像随便在街边酒馆里拍熟人或者小弟的后背一样毫无禁忌。”更别说教国佣兵团的团长被她一呼喝就吓得一口灌完苦到不行的药汤,这些,在治疗室玻璃窗外,路德维恩挤在观摩的人群里,尽收眼底。
“我认输,不玩了,这什么段位的差距。就算是嫉妒,也要有那份与之相近的资格。”
“索菲亚,你对现状,有什么想法吗?”
摄政王的秘书官双眼微眯,迟疑了好一会才开口。
“我……知道自己没法轻易逃离父母亲的掌控。他们要我去击败竞争者,我便努力地去,幸运的是,摄政王并没有怎么挑剔我的工作,我还能在王宫有一个角落可以躲避家中的烦恼。可我清楚,这种一时的躲避不会长久,且不说秘书官能做多久,当父亲他们看清我不可能成为摄政王妃之后,必定会让我去与其他家族继续相亲,我不知道自己会花落谁家,余生是否又会幸福。”
“你有想过逃离吗?”
“别说笑了,拥有一定军权和军功的你都不能逃离灰岚家,我就算插上翅膀,估计也会被箭矢射下来。我从不指望摄政王,却曾经一度指望过你,路德维恩哥哥,希望我能捱到你当上家主的那天……不过,现在基本是不可能的了。父亲母亲不惜这样对待大哥,那就大概率证明了我的一个猜想:你也许并他们非亲生的孩子。不到极限的条件,作为比较长寿的种族,还不至于做出这种迫害家人的事。”
“或许就是缺德事做多了,死神卡尔玛大人才不会将灵魂与生命轻易再赐予家主夫妇。”
索菲亚以为路德维恩会感到震惊,并批驳自己在胡说,然而路德维恩异常冷静,仿佛已经知道了似的:“你不觉得惊讶吗?被他们寄予厚望的你?”
“我曾经以为严厉与严格是这个家族爱的表现形式,现在想来,是我太天真的错。算了,这都不重要,问题在于,你给自己留了后路没,以及,我们该怎么帮助……不,是救助大哥。我实在,看不下去。”如果不是上面还有个兄长,假设自己是亲生的,那这种酷刑会不会有概率轮到自己。
“我用秘书官的工资在某地买了两座小庄园,就算以后当不成阔太太,离婚后还能去乡下当个庄园主度过余生——暂时不会告诉你在哪。如果你真有心要救大哥,我建议你做得决绝和离谱一点。”
“什么意思。”
“找个能人,把大哥绑走,安置到谁也找不到的乡下去,改头换面,过普通人的生活,有条件再找人治疗他的精神疾患。我不清楚过去的事到底真的是亡者的怨念还停留于世,或者是大哥自己走不出陈年心结围困,但总比待在灰岚家要好十倍。灰岚家族的长老守旧又顽固,活像是百年陈的枯树散发出腐朽的气味。在他们面前,我总觉得被压抑到呼吸不畅。”
“没错,我也是。每次家族开会,我头都大了……唯一该庆幸的是我还没被催婚吗?”
“你要是亲生的,早催你了,反正年纪也到了可以成婚的地步。虽然精灵的成婚年龄默认会比人类晚一点点,但父母若真打算给你找,你这样有军功军职的,国内的漂亮精灵姑娘,贵族里也有呀。”
“别提了,想想大哥的惨状,我的胃就会不自主地犯恶心。”路德维恩还回忆起来,白色衬衫的泡泡袖并没有完全遮住兄长手腕上的些许淤青,他不知道那到底是绳子留下的痕迹,还是人为扼住的。
“你认识的人里,究竟有没有那种可以上天入地,悄无声息从灰岚家大宅里偷走活人的能人?”
“别说笑了,本国二十来支A级冒险者队伍,我看没谁敢接这个活。”
“倒不尽然。有人绝对敢,只是人家不可能接这种荒谬的活——比如灰岚家的宿敌之类。”
“也对,可碧岚镜湖镇的精灵们肯定是会嫌弃灰岚家的任何一个人的,尤其是他们的守护者。这个荒谬念头还是趁早埋了吧,总觉得让父亲母亲知道了,他们说不定做得出活埋了我们的终极惩罚。”
“所以说啊,我们都身不由己,对大哥真的是无能为力……你能想象假设我为这件事去恳求摄政王吗?他绝对不会在意,今天贵族家里要添置几个情人,明天贵族家里要下几个崽,配种下崽的手段是否文明雅观。”
“咳咳,你最近的言语越来越不像个淑女了,索菲亚。”环视一圈周围,还好是在隔音很好的雅间来谈论这些话题。
“我要是还在你面前装淑女,那可真要从精神上窒息而死。说真的,你算是灰岚家难得留存的良心,可惜,实际上你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灰岚家的人。太讽刺了。”
“是啊,太讽刺了,我却没法去向家主求证……等等,如果我不是亲生的,那为什么我记事开始的认知里,父母就只有他们呢?”
“小孩子的认知并非不可扰乱——这个猜想我没有论据,或许需要靠你自己去发现了。”
聚餐结束,离开之前,路德维恩希望索菲亚多保重,如果讨厌回家就少回去,索菲亚说比起担心我,你还要重返前线,多多关心一下自己比较好,我会努力自保,你也要小心,尤其是一个月后,如果灰岚家下一任继承人顺利“上路”,你的存在或多或少都会产生变数。
路德维恩感谢了义妹的忠告。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和部下一起去协调调运物资,补充兵员,换下受伤的狮鹫,确保狮鹫军团的一切都能重新满足前线的需要。灰岚家也许是把挽回尊严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该给的一切都给了,甚至不需要他额外去王都的军部申请其他补给。
在回前线之前,路德维恩自掏腰包请跟随自己的狮鹫军团的军官们在王都最好的饭店吃了一顿好的,交流一下九死一生的体会,再激励一下士气,其他人都渐渐地喝醉,只有他一人微醺,酒精在脑子里发酵,那些逐渐升高的温度在煽动着他产生于危险边缘试探的猎奇想法。
他开始妄想灰岚家的宿敌,那位碧岚一族的守护者正巧就游荡在王都,去找它谈论激怒灰岚家的荒谬计划……不过,那位终年戴着面具的冷傲守护者应该不会愿意理会宿敌家又有什么新丑闻,它连这些俗气的丑闻都懒得用来当工具。
所以,不可以指望讨厌和贵族扯上任何关系的守护者来做这档子脏活。
那还有谁可以指望呢?
仿若幽魂一样的银白色盔甲,幻影般在脑海中摇晃。路德维恩的大脑自动将其贴标签为“白色恶魔”,意思是光凭他的言语,就能将一个人的命运从固化的稀松平常导向不可知的深渊。
白骑士……嗝……他说的没错,客观上好像都是事实……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知道……这种打听人家家长里短,捏着一点小秘密就来挑事的家伙……算什么大英雄……
但是,他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强——脑子里另一个自己的声音评论到。
强到可以拯救大哥逃离家族大宅那个魔窟吗?微醺的自己质疑到。
你为什么不试试呢?
当幻觉般的诱惑言语在耳边留下一个意犹未尽的飞吻,路德维恩的微醺顿时被惊醒一半。
一瞬间浑身冰凉,但很快,酒精在血管里的热度还是让他重新回温。
这是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走运的话,大哥从此以后可以摆脱那种畸形的生活状态,灰岚家的未来要怎样都跟他无关;不走运的话,自己极大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就算苟延残喘地活着,也会失去现在身为“二少爷”所拥有的一切。
路德维恩在反复衡量,是对灰岚家的一系列举动做出反应后,是利益大于损失,还是反之。
以及,白骑士对自己说那番话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为什么会希望自己对灰岚家心生嫌隙,或者有可能进一步希望自己反抗现在的父母?教国的人管闲管得这么宽吗?
等他酒醒的差不多,已经回到了前线虹云台地,三座台地中的一座。对部下说自己今天被家父唠叨了心烦,要单独散散心,支开他们回驻地休息,在夜深时分,来到台地城墙的边缘,短暂地吹响了牧笛,又迅速收起来,免得被巡游的卫兵怀疑。
不特别抱有什么希望,大英雄可能是个大忙人,或许魔女支使他做这做那也是毫不客气,或许神神秘秘去做了别的事。索性在城墙的步道一处有箭垛墙遮挡的角落坐了下来,百无聊赖地开始数星星,这是以前和兄长一起在阁楼上最喜欢做的事情,那位文弱的年长者会告诉自己这是什么星座,那是什么星座,夜观星河,仿佛遗世独立般的宁静。
大约五分钟后,城墙步道上响起夹杂着风声的金属盔甲步履的脚步声,路德维恩循声望去,白骑士的盔甲在城墙步道两侧摇曳的火光中渐渐走近。
“你比我想象的有耐心,灰岚家的路德维恩。”
“啊,从你口中说出来,我头一次对自己的姓氏产生了讽刺的概念。”
“怎样,回去和家人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吗?”
“你概念中的‘亲切友好’到底是个什么形状,我真想从你的脑子里抠出来观察观察。”
“既然这个词由我说出来会造成你如此的反感,那么换个话题。找我所谓何事?”
“……你有本事从阿瑟玛的贵族大宅子里面偷个人出来吗?”
白骑士转过身去背对路德维恩:“我堂堂教国的圣骑士,为什么要去做这种铤而走险的事?”
“难道你为了魔女的邀请来到这远征的战场,做的事就不是铤而走险的了?”
“成为英雄还是贼人,其中的利益,这笔账谁都能算得过来。”
“哼,英雄?果然只是个图名图利的家伙。”虽然有些想进一步讥讽白骑士的想法,路德维恩还是及时止住,他不觉得白骑士是那种会中激将法的人,对方完全可以甩手走掉,而自己还是要求人帮忙的,“难道你不觉得我的想法,是要去拯救一个命运悲惨的人的未来吗?”
“图名也好,图利也好,以我现在的力量,缔造怎样的结果都只是我兴趣的一部分。我可以不图名,图一点哪怕是蝇头小利的好处,也算是取悦自己。”
灰岚家的二少爷烦恼地抓了抓头发,不想再跟白骑士绕弯子:“……我想求你去救一个人,我的兄长,灰岚家家主的长子,罗斯伊尼奥。”
“灰岚家家主的长子,在家里肯定是好吃好喝伺候着,还不用像你这样风餐露宿、从军打仗、九死一生,何谈拯救?”
“你不知道他在家里遭受着什么。我宁愿自己能带他出来,哪怕是在身边什么都不干,安安稳稳看个书,供他一日三餐衣食饱暖都行。”
路德维恩恳求白骑士为接下来的话保密,他将自己这次回家的大致所见所闻,以相当隐晦的方式表达了出来。他的叙述断断续续,声音甚至有些许哽咽,以自己的角度描述了灰岚家眼下混沌的状况。
白骑士听了,全程没发话,既没有对路德维恩表达同情,但也没有任何讥讽的态度。他的手指在城墙的砖块上哒哒地敲了几下,意义不明。
“这件事的关键只在于你自己,‘灰岚家的少主’。”
“什么意思?”
“想做成一件事,最关键的是,下定决心,迈出第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你只是为了泄愤或者博取同情而向我倾诉这件事,实则内心还在犹豫,并惧怕来自家族的惩罚,那么我们就此散去,当什么都没发生,你没说过任何不该说的,我也没听到任何不该听到的。关键不在于我要不要帮你,而是你是否下定决心背叛你的家主父母,甚至整个灰岚家族的某些利益。”
“我还没有下定决心背叛家族,和现在的父母,他们毕竟对我还是有养育之恩,但我实在不想看到兄长继续活在身不由己的命运中。他原本就算不从军,也会是一个不错的家主候补,不会像父亲这般小肚鸡肠、自私自利,将与其他友军部队、家族的关系搞得这么僵。别看他有时候会精神不正常,但从性格而言,是家族大宅里很难得的正常人和好人了。”
“‘养育之恩’……咳,暂时不谈这个。假设你有机会捞他出来,你打算安置在哪里?谁是你信得过的接受者?你能保证他不会被灰岚家找到,然后动用一切手段将他又绑回那座囚牢一样的大宅?”
“……”看得出来路德维恩在脑内搜刮了很多候选的接纳者,然后又将其一一删去,最后,他无望地乞求着面前的白骑士,“你在教国,有没有办法……我愿意付出相当的金钱作为费用和报酬。”
“你是如何觉得我的要价你付得起,而家族不会对你的存款减少一点疑心都没有?再者,教国就没有你们灰岚家的关系网,你往返教国探视不会被家里人发现?传递书信的人百分百值得信任,毫无纰漏?”
这番话令路德维恩感到绝望,猛然发现就算去了国外,以家族的实力,动用金钱和各种人脉、眼线、悬赏……找到一个人似乎也不是特别困难。即便自己隐藏得很好,那一切不就白费?
“对于灰岚家的事,你仅仅看到了你兄长的遭遇,这只能说明你的觉悟还不够,等你什么时候大彻大悟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限定这场远征结束以前,结束之后我就会销声匿迹,你想找我,我也不会再回应你。”
说完,白骑士开启传送门,在路德维恩面前,消失于黑夜之中。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