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维恩清楚，从巨龙平原的阻击战开始到反攻并征伐艾切王国，将会是一个长达数月，但一定会在北方入冬之前结束的过程。东线会沿着山脉中间为数不多的谷地和小型平原拐个弯前往格塞特，如果是一个用马车运送商品的商队，沿着这条路走，顺顺利利的话，到达王都都要一个月。更别提沿途还要攻城略地，大军休整，遇到恶劣天气的走走停停。严格来说，大军行进计算的都是征途，凯旋的话一定是会用到S级魔石核心缔造的传送门一口气撤走。

原本正常情况，自己应该离家至少一个月以上，本着非必要不回的原则，家里人的确可以做到有事瞒自己一个多月。一个多月能干点啥，路德维恩今天算是清楚了，就算是生育率不及人类高，也可以做到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剩下的，则是要从中甄选出能继承家族大业的男嗣。

但凡生下一个男孩，两个或者再多几个都可以是储备的资源，灰岚家族就可以安心着手培养下一代家主了。唯一令他疑惑的是，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强迫大哥做这种事……

午饭的时候，路德维恩在餐桌上见到了兄长罗斯伊尼奥，介于他后进餐厅，并未看到兄长其实是被侍从扶着进来的。一个月未见，兄长平时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脸有些明显地消瘦，路德维恩当然要大声地问这是怎么了，在罗斯伊尼奥本人回答之前，家主古斯塔沃咳嗽了两声，说是这段时间你哥哥肠胃不好，消化吸收不行，正在找医生给他看病和调理。

戴着眼镜的兄长微微低头，露出怯懦的表情，嘴唇吧嗒了两下，最终什么都没说。

路德维恩注意到这个动作，记得以前兄长在看似还清醒的时候跟自己说过，如果以后看到我做出这个动作，而父母在场的话，那就意味着“我不会反驳，但你也别信”。

在厨房看到听到之后，还会信这种别扭的说辞，那不是傻的问题，是蠢。

家里人迅速宣布开饭，在饭桌上，多数都是作为家主的父亲发泄对摄政王的不满，还责怪友军不给力。除了多说两句自己不应该单线去找落单的人之外，路德维恩还得感谢父亲没再拿其他问题说事。因为那张嘴太能抱怨和甩锅，作为主母的母亲还得数次劝丈夫少说点，言多必失。古斯塔沃觉得自己家里不会有那种长舌到会去外面说的叛徒，多说点怎么了，自己家里还不自由那去了外面得把嘴缝上。

餐桌上并没有给义妹索菲亚留位置和餐具，因为工作的缘故她基本一周回一次家，王宫那边有给秘书官的长期住处。

饭后，在大公子的书房，罗斯伊尼奥和弟弟进行了简单的会面，因为母亲强调兄长身体不好，需要静养，所以没给路德维恩留太多的时间。而且，兄弟俩谈话期间，她也在场，虽然不多参与谈话，只是在一旁喝茶看书，路德维恩也看得出来，她在试图压制兄长的话题走向。

在这个家里感到压抑的并不只是路德维恩，索菲亚如是，兄长亦如是。

最终，话题在母亲的左右下，聊了一些战场上的见闻，王都的一些奇闻异事，关心了路德维恩的近况，谈话中规中矩地结束了。路德维恩站起来准备与兄长告辞，要去忙军务，必须离开家了。罗斯伊尼奥让他等等，自己最近在市面上遇到一本不错的人物传记，记录的是以前一位常胜将军的，带在身上吧，算是我对你的祝愿。

在让侍从递上那本书的时候，母亲忽然横插过来，说让我瞅两眼，实际上什么都没仔细看，只是随便翻了翻，似乎没在书里找到什么纸条书签之类，就递给了路德维恩，说什么，哦名字我记下了，回头我也让管家找一本来赏读。

这个举动让路德维恩在心中颇有微词，表面上还是忍下了不想发作。比起这个，更希望这本书里包含着兄长试图求助的暗号……罗斯伊尼奥怯懦却包含以他意味的眼神已经很近乎是在求助，甚至求救了，如果自己不是带着对家里人的怀疑而回来的话，或许还不会觉得那眼神有这么明显的意义。

不动声色地感谢了兄长的祝愿，拿起那本书走掉，说是回自己房间睡一觉再去办理军务。

关上房门，点亮照明用的魔晶石，路德维恩开始在书里寻找预期的信号。这本书看起来是原封不动，硬壳封面并没有拆开弥合的粘黏痕迹。难道是自己自作多情了？转念一想不对，既然有可能遇到母亲的检查，痕迹应该不会特别明显，也不会在书里刻意地夹东西，那么暗号应该在书的内容里。

仔细阅读每一页，发现纸张上隔着几页就会有轻微的凹痕，大概就像是沾着牛奶用手指在某页的某个单词上沾湿一样，仔细嗅探，会有很轻微的牛奶味。路德维恩很细致地将纸页上有用力留凹痕的单词都记录下来，基本按照页序排列，大概形成了一封字字泣血的求救信。

我的兄弟

救救我

父亲母亲已经疯了

远比我的疯癫更甚

他们越过你我

试图寻求家族的下一代

作为未来的期望

那些穿着侍从服装的女人

被许诺一个不确切的名份

或者一份被确认怀孕时会有的赏金

……她们在消耗我的精神与生命

一边恳求我

一边压榨我

我已经不是活生生的人

而是工具

乃至家具

我深知不应该为前线的你添麻烦

但是

我快忍受不了了

这多余的生命

还能支撑几时

求你

看在我们从小到大的份上

救救我

求你

一个月过后

从第一个生命有消息开始

我就没用了

他们的爱与关注

就不再是我的

也不再是你的了

此致

与我相依为命的兄弟

还有

也救救索菲亚

她也和我们一样

用处

不多了

花了半个小时来罗列单词、确认语序应该没有问题，才读完这封单词组成的暗号信，路德维恩感到浑身冰凉，瘫坐在椅子上半晌才回过神来。这样的感觉远胜于前一日在东线淋过的暴雨。什么东线溃败，什么教国佣兵团遇险，什么摄政王对灰岚家的责罚，这些统统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请自来的白骑士，光是点破一个血缘问题，让自己带着疑惑回家，等来的不是家人的温暖关怀，而是被他们曾经视为掌上明珠的兄长的暗号求助！

假设白骑士说的一切为真，那么，连亲生儿子都会落到这步田地，不是亲生的呢？会不会有一天他们将自己的侄子抚养成人并具有家主的潜质后，自己就是可有可无的弃子。如果念及一份情面，自己识趣点及时让位，或许还能成为家族元老中有点话语权的一份子；如果根本就是用完即弃的过渡期工具，以灰岚家能派出杀手追杀对立派系家族公子的狠毒劲……

自己在炎誓大营被迫承认对灰岚家极为不利事实的那份证词，迟早也会传到父亲耳朵里。

该怎么办！

路德维恩烦恼地抓着头发。这短暂的三十来年的人生，还从未如此苦恼过。以前，就算再苦再难，还不至于会产生“脱离这个家和家族”的想法。他真心喜欢着统领狮鹫军团这项工作，努力回应父亲和家族的期望，哪怕母亲一贯不冷不热的态度，但凡有一句夸赞，都会感觉有动力继续努力下去……有时候父母对兄长和索菲亚要求得有点紧，也会普通地认为身在贵族中的大家族，这些都是难免要遇到和不得不面对的事，自己还算轻松的。

可是，现在问题来了，摄政王的心思明显不会再留给索菲亚任何一丁点有关于婚姻的希望，而这样下去，兄长会被迫完成他身为家族血裔的“使命”，到时候，他不会再有任何幸福可言，而自己会成为真正的家族“过渡期的以防万一”的“顶梁柱”，前提是从战争里活下来。

万一活不下来呢？战争的结果谁说的清楚，家里人会真的花费大价钱，从主教们手里，为自己买一个复活术吗？会不会，肯葬进家族墓地都已经是对待英雄一般的待遇了？

不、不对。

看到手里的纸张，那封被排列出信息的信。

重要的是求救的人！兄长他，一定是恨不得把自己的血泪沾上那些单词！

要怎么办，才能带他脱离这个噩梦般的宅邸！

路德维恩苦恼地抱住头，心中十分难受。

对了，去问问索菲亚，虽然她长期在王宫那边，但每周会回来，想必她对家中的变故也有自己的看法。

费了点功夫，路德维恩总算是在下班时间，约到义妹一起在王都的某家高档餐厅吃饭。询问索菲亚知不知道家里的事，她用极其复杂的眼神凝视自己，缓缓点头，有点沉重地说，知道。

问她怎么看待家里发生的事。

索菲亚停下刀叉，目光看向玻璃窗外灰蒙蒙的街道和雨景，回忆起她所了解的灰岚家曾经的历史，不愿意向族人们开诚布公的那部分：“这个问题就好像需要我们再求证一遍：灰岚部族是怎么被赶出避世之所-巨蜥山脉的。狭隘、短视、自私自利、极度算计……据说灰岚家隔几代就会有这样特质的人当上家主，真不知道我刚好赶上这一代，算不算倒霉。”

“肯定是不走运了。”

“从福利院被领养进灰岚家的门开始，我就被教育——‘你今后是要为我们灰岚家赢回莫大支持的’，只有当这个目标被完成后，我才有资格成为家主的女儿。虽然不抱信心，他们还是拿我这个标准淑女去试了炎誓家的亚历克斯，被拒绝之后也没有急于进行下一波相亲，让我持续混迹在社交界，保持并提升自己的价值，等到摄政王准备换秘书官的前夕，让我去参加王室宴会，并刻意在据说喜好金发碧眼女性的摄政王殿下面前留下好的印象。没想到摄政王当真多看了我一眼，给了我秘书官的机会。我曾经试想过，如果三年内无法钓到他，我就撤退。现在，还剩一年……拉斯特出现了。”

说到这里，索菲亚顿了顿，哂笑到：“她有着我无法企及的优势。从这些天战场传回的诸多捷报和传闻中，我认清了差距。你见过殿下任命过任何女性担任各个军团间来回协调的特使吗？”

“没有。这项职务意味着该人将有足以震慑各大军团的优势或者特质，代表了摄政王对其异常高看的信心。并且，这样的任命意味着，与秘书官的重视程度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