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会随便相信外人精心编造的故事吗？”路德维恩看得出，白骑士绝对有备而来，无论是第一个话题，还是现在这个，“再怎么说，我也是灰岚家的一员，我们家的确树敌众多，想要我们家栽跟头的人多得是。但是，您这样的大英雄……不必吧？是炎誓家塞给你了什么好处，要你来这么游说我对家族产生怀疑？”

“那你认为，有什么是炎誓家能让我这个大英雄感到满意的贿赂，才能让我来做你说的这种事？”

“那位魔女的药？”

“那不过是演给大家看的，我和魔女并不是那种勒索与被勒索的关系。龙血石需要用高昂的代价来体现价值，因此才需要一个艰巨的任务作为理由，一个看似能指使我的必要物品作为标的。介于时间宝贵，我换个直白点的说法，你可以回去探视古斯塔沃将军，告诉他你即将要赢得他所没有的荣誉。如果你不小心激怒了他，可以试着吵一吵，看看他的反应。”

路德维恩不自觉咬紧了下唇，他能猜到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的反应，至少，肯定不会为儿子有这个机会而感到由衷地欣慰。要不然怎么很多人都觉得这人“小肚鸡肠”呢。

“他肯定不会为我感到骄傲。至少这点，你不会猜错。父亲就是那种性格。他想要将一切希望得到的东西都紧握于手，野心勃勃。如果性格和脾气能开朗大度一点，像阿塔洛斯阁下那样，或许他也能成为元帅……不可否认，战绩，是差了些。”

“那你可以直接问他，‘如果我为灰岚家挽回了失去的尊严，父亲可以支持我成为新任家主吗’。”

“……他肯定会认为我还太年轻，云云。”

“问题只在于态度而已。他是你真正的父亲，无论如何最后都会将权力放心地交到你手上，哪怕给予你一个口头上的承诺。问题是，他敢吗。”

“…………”

“他怕你会当真。”

“…………”

“因为他还有一个儿子，哪怕那个儿子现在很难正常生活，只要诞下血脉子嗣，扶持亲生的孙子成长，你的作用就只是一个过渡。”

“…………”白骑士说的不假。灰岚家家主的长子因为发过一场高烧，精神上不是特别正常，或者说时好时坏，从路德维恩记事起开始，父母亲和其他家里人都告诉自己，让着点哥哥，他受过伤。但是很奇怪，这些年，为了让哥哥能结婚，父母亲给相亲了很多次，哥哥还是一脸恐惧和不情愿的样子，似乎，父母的确在为哥哥能否有一个继承自己血脉的人而担心。“反过来，他们的确没问过我什么时候想要结婚，有没有喜欢的姑娘。父亲还对我说，大丈夫要专心于事业，你干得好，自然会有门当户对的贵族名流来向你提亲，你务必要选最好的，到时候，多挑挑也无妨，反正精灵的寿命很长。”

“哼。血缘的话题就到此为止比较好，我只是启发你一个疑问，至于你的要怎么选择你的路是你自己的问题。如果你选择哪怕有一点相信我，我都可以帮你在接下来进军中尽可能地整到一些军功，补偿你们家在东线的失误。”

“你为什么要帮我？这能让你得到什么好处？”

“可能因为我受恩师的影响，性格里也有些恶劣的地方。对，我是圣骑士，也可以是离经叛道的那种，只为自己兴趣而行动。”

“……你怕不是假的白骑士吧。”

“随你怎么想。这个，接着。”白骑士递给他一个小物件，“听闻，隶属于王家的白虎军团会受命严格监管你和你的部下，因为东线的事。如果你想走单独立功的线，就要尽可能地越过白虎军团展开行动。而我是拥有独立行动特权的人，若是想多一点表现，可以来找我商量。”

“能联络你的工具？”路德维恩凝视着白骑士手心里的牧笛，又抬眼狐疑地盯住对方。

“最大距离三十公里。是要我给你救急还是带领你冲锋，就看你自己选择，仅限于此次进军。别轻敌，王都会是最艰难的一仗，在可能是真龙的敌人面前，我都不一定会有胜算。”

“真龙？！”

“摄政王说的，可能。”

“如果能击败它的话……”一听说是如此稀有的敌人，任谁都会稍微宵想一下莫大的荣耀在等待自己去摘取。

“按照久远的规约，不能杀死真龙，那样想赢就更难。屠龙者的称号，谁都别想。因此，能见证对方认输投降，便是这次远征最好的结局。想赢会极其艰难，每支队伍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便好。往好里想，敌人的空骑部队主要是狮鹫，你们的骑兵也是狮鹫，要是敌人眼神稍微不好，你们不是大有机会么。”

“你能给我们制造机会吗？”

“可以，我有条件——你先向摄政王申请，回去探视你的父亲古斯塔沃，问候他你‘应该问的’，就行。”

“你就不怕我敷衍你？”

“不怕。你假装回去或者干脆不回去，你还活着的消息也迟早传到他耳朵里，灰岚家的家主只会更加猜忌你。再者，你加入西线联军的事迟早会传回王都，届时，他会担心你是不是翅膀硬了，打算单独讨好摄政王，再进一步攫取家族权力。当然，如果你将我们的对话告诉他，就别厚着脸皮再来找我帮忙。”

路德维恩看了一眼已经捏在自己手里的牧笛：“你说的事……我会考虑的。但我会以家族的利益为先。”

“随你。对了，还是感谢你的下属为我们教国佣兵团的成员捡回了那条手臂，希望你能嘉奖一下那头狮鹫。”

白骑士走掉之后，路德维恩回到了部下们中间，他们纷纷围上来好奇追问，为什么白骑士会突然来找军团长搭话？

“很诡异，白骑士对我们的现状表达了同情。”

“同情，他怕不是来看我们笑话的吧？”部下们不服气地嚷嚷到，实在是想不出对方倒贴过来的正常理由，那可是西线的大英雄，一个人就是一支军队，怕不是三个联合军团的战功堆起来都没他的高。一个计谋就坑了八万人，八万人那是什么概念，就是八万头猪，三天三夜也抓不完啊！

“他愿意给我们一个立功和挽回尊严的机会，前提是我们能跟着他执行任务的话。”

能聚在路德维恩身边形影不离的，起码也是军团的队长小队长级别，他们纷纷哑然，一时间连斥责白骑士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或者干脆阴谋论一番，都没有。毕竟，才遭遇了大挫败，算是万幸没怎么太受伤，急需重新上阵杀敌来证明自己不是逃兵和怯懦的胆小鬼。况且，有白骑士的冲锋陷阵，西线原本会异常艰难的行军作战实际上推进得远超大家想象，试问谁又不想跟着他弓矢前进？

“那……可以啊。”部下们细语嗦嗦重复着近似的赞同，就凭白骑士身先士卒的那些英雄传闻，就不会有任何反对的意见。可，总有人还是说出了担忧的一点：“路德维恩，那个……古斯塔沃大人不会，生气的吧？将军可是在营帐里多少说了白骑士的坏话的，我们跟着白骑士混的话……”

“你是想说最起码跟着王室的白虎军团混多少会安全点？那样的话，白虎军团肯定不会容忍我们的功劳骑到他们头上，哪怕只有一件出彩的事。西线的军功争夺其实已经很卷了，没看出来？”

稍微在城里转两圈，就能从别的军团士兵那里听到零碎的消息，他们焦急地期盼着还能在接下来的行军里挣到点什么，军功也好，战利品也好。如果实在挣不到军功，那至少还搬点像样的战利品回去，也好对国内有个交代。

部下们纷纷屈从事实，沮丧地低下了头。

“这件事，暂时不要对任何人说，管住你们的嘴。无论怎样，有人愿意在我们失落的时候拉一把已经是很难得。只要白骑士兑现诺言，大家还可以记他一个好，当我们回归王都的时候，最起码不会面上无光。”这番话得到了部下们的赞同，他们纷纷点头，表示会守口如瓶。

路德维恩正要顿好部下在临时驻地休息，西线联合军的同仕们便上门拜访询问所需，还算热情地邀请他们去体验建好不久的公共温泉澡堂，缓解疲劳，更换湿淋淋的衣裳，让狮鹫也得到休息和补给。他让部下们都去，不过自己完全没有那个心思，来到指挥部，向摄政王申请临时回一趟王都，探视父亲。

摄政王卡图玛斯没怎么为难他，认为回去报个平安也好，大手一挥就批准，让他快去快回，搞点后勤补给也行，别拖拖拉拉，队伍不会在虹云台地停留过久，亦不会刻意留下来等他。

王都阿瑟玛正在下雨，阴云盖顶，被大魔导师的超长距离传送门送回来，他诚恳致谢，然后驾驭军马飞快地朝着家宅府邸的方向前进，所幸街道上因为大雨而鲜有行人。奔行了一阵，在临近家宅的附近，远远看到了王家卫队伫立在家门口，替代了原来的灰岚家自己的卫兵。

摄政王果然说到做到，毫不含糊。

来到门前，下马，向驻守的王家卫队士兵禀告来意，核验身份，这才走进了自家大门。

眼尖的仆人们最先发现少主归还，相当热情地拥上前来嘘寒问暖，接下他的军马缰绳，给他撑伞，给他拎很轻的行李，对他的生还表达了极大的善意和欢迎。

在看到路德维恩总算回家，家主夫人亲自下楼来迎接，路德维恩正想感慨地伸出手去拥抱母亲大人时，她的笑容稍微有点僵在脸上，手则攀上他的手腕，指着浑身湿淋淋的儿子说，哎，你辛苦了，赶紧去换一身干净衣裳来，你父亲等你归还多时了，如果不是监视居住的命令下来，他真想亲自去找你。

白骑士的话犹如幽灵在路德维恩的心尖上徘徊，为什么自己好不容易从前线可能是死里逃生，母亲却连一个宽慰的拥抱都不肯施舍，那她说的父亲等待自己归还多时，还想去寻找，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和目的？

一直以来，路德维恩认为母亲对自己的态度不冷不热刚刚好，是出于一家主母习以为常的威仪，或者贵族的矜持，或者希望自己尽快成为一个自立的孩子，对兄长的态度不同又是因为兄长是常年的限制行为能力人，所以才多有关照。相应地，父亲的严厉与严格要求，又是为了培养自己将来能担当大任，为无力担任家主的兄长撑起未来的一片天。反而是精神时好时不好的兄长会对自己更加友善，尽他所能地给予了家人的感情。

这时，偶然记起了兄长和自己小时候在花园的一幕，这位长自己十来岁（在精灵们看起来差距不大）的家人忽然指着树枝上的小鸟对自己说，路德维恩，我多么希望你像那只小鸟一样，有翅膀啊。

路德维恩问哥哥为什么。

“有那样翅膀，就能乘着风，飞越藩篱，向真正自由之地出发了。”

彼时，兄长到底是在清醒地说着疯话呢，还是在混乱中挤出了一丝清醒的意识？他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

一个热水澡也无法拂去灰岚家少主的烦闷，至少缓解了身体的疲乏。仆人们迅速给他更衣梳理，带他去见家主。

“你终于回来了，路德维恩。”

意料之中的回答，父亲是不会用期盼已久的语气说“你总算回来了”这样的话的。按照他的预料，自己理所应当就该活着回来，而且还要早一点，而不是现在这样拖拉了几乎整整一天。仿佛正确的选择应该是当时就跟上步调一起回来，一起承受这份来自摄政王的怒意。

路德维恩不动声色地表达出自然的下位者的歉意，向父亲微微鞠躬：“是的，父亲大人，我回来了，因为救援其他失散的人有些耽搁，请您原谅。”

“你有你的本能和决定，我不应该干涉。但是，不要忘记你的身份，你现在是家族的栋梁，我没有第三个儿子可以替我支撑未来的这个家，和家族。”

义妹索菲亚，那是什么，一届贵族姻亲的筹码而已。

若是在以前，或许路德维恩还会在心底有些小小的触动，毕竟父亲是如此看重自己。可这会，白骑士的幽灵言语已经让这句话在进了耳朵之后，变了味。

“是，父亲，我下次一定会注意。”

“坐吧。”

得到允许，路德维恩在父亲书房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规矩地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