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月水母大街10号，是一家在王都有着百年老字号的餐厅落座的地方，一到晚上生意特别兴隆，比炎誓家经营的饭店生意还火爆的那种，包间基本都需要提前半天预定，夏季晚上总是会更加抢手，店家不得不给一些地位高的人预留几个包间。苏赛塔这样的冒险者公会名人，只需要出示冒险者身份卡即可获得预定。

墙壁上的挂钟已经走向了十点。

苏赛塔并没有点上满满一桌，只是象征性地点了三个喜欢的，本来计划是等客人来了再点另一半，现在显然只能打包回去给碧莉卡当明天的早饭了。正当它准备起身去结账的时候，忽然听到侍者引人过来的声音：“3-3包间就是这里，小姐。”

“有劳。”

瑟莉斯拉披了一件斗篷前来赴会：“来晚了，不好意思。”

“炎誓家的宴会这么栓人？”

“阿娜斯塔西娅女士找我谈了谈下一步海鲜供货和其他食品原料供货的事，毕竟生意还是要兼顾的。”

“还需要点菜吗？”

“不，不需要食物，让侍者来瓶红酒即可。”

苏赛塔让侍者将三个菜打包，然后来一瓶红酒。侍者多问了一句需要蜡烛吗，瑟莉斯拉摇头，没必要。

包间的门拉严实之后，设下简单的隔音措施，瑟莉斯拉为难地说：“……你知道你的问题会造成多么麻烦的后果吗？”

“我知道，可能触及彼此那份‘不可告人的秘密’。”

炼金术师的表情很容易解读，那就是被戳中心事的反应。

“但我依然想知道，想向那个人道谢。”

“……”苏赛塔的言语太诚恳了，反而让瑟莉斯拉觉得承受不起，她咬了咬牙，“没有必要，已经两清了，那就是一笔你情我愿的交易而已！”

“果然，那夜的人是你。”苏赛塔的语气更柔软了些，即便看不到面具背后的表情，从它的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的姿势也能说明此刻的释然，以及浓厚的温柔和友善，“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你给我的那一瓶半药剂，至少救了五次我同伴的性命，极大缓解了我在地下城和迷宫深处的痛楚。事后再也没能在市面上买到同款的恢复兼解除毒素的药剂，哪怕过去这么多年。尽管碧岚一族有专门为我提供药剂资源，但那一次让我感受到了特别与例外。”

瑟莉斯拉仔细回想，那是在恩师的指导下，花费非常贵重素材，精心炼制了整整一个星期的实验级高级恢复兼解毒药剂，据说最高能解S+级魔物的毒素，虽然完全祛除要花上一些时间，但那对能在S+级魔物袭击下活下来的冒险者已经是很宝贵的药了，花指头那么大一点就有奇效。有些A级和S级冒险者因为得不到及时的高等级净化和解毒，从此落下一身伤病，退出职业生涯，生命的尽头带着痛苦死去，这种例子比比皆是。由于那种药剂成本昂贵导致价格不菲，性价比以及实用性远不及市面上的流行款——毕竟能发挥最大作用的场合少之又少，于是瑟莉斯拉只停在了试做阶段，之后改做更便宜实惠见效快的恢复药水。1270年，她一共就做了五瓶，其中两瓶给了对面这个家伙，剩下三瓶卖了两瓶出去，一瓶留着自己做纪念了，那种规格的瓶子也未再新做过，可谓绝版程度的稀有。

这也是瑟莉斯拉看到那个瓶子的时候特别惊讶和震惊的原因。

她哪里想到有人还惦记着这个瓶子的主人：“于是，你一直在公众场合使用着那个瓶子，是为了寻找瓶子的主人。”

“是的。我寻找过很多药剂铺和炼金铺，也曾去过你的铺子，只不过很不巧，去的那三次，你的店铺都是歇业，说你出去取材或者帮忙了，返回时间未定。”

“那么我的问题也来了，那一晚的人，是你本尊，没错？”

“我既然会用这个瓶子和很直接的言语质询你，那也没什么好否认的。你在那时见到的，的确是我。”

一股绝大的尴尬从脚底冲上头顶，按理说她不应该感到任何羞愧，可被对方找上门来的感觉还是一言难尽。

“……你果然在资料上作假了。”亏我还背得滚瓜烂熟！瑟莉斯拉忿忿地想，那可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冒险者档案资料前几段全部得修改重来啊！这种谎言必须得是弥天大谎级！多少有关于它的档案史料都得增加备注和解释才能符合逻辑……

“碧岚一族的族长是我对外事务的代理人，他对外面说的都是我的授意。资料上做一点假很容易，只要让冒险者们相信，天锭勇者之剑是有传承的，我就能谎报年龄。”

“……年龄这件事嘛……咱们谁也别拆穿谁，保密协定？”

“当然。”

“既然你同时也是上一任的勇者之剑的持有者，那么苏萨洛=苏赛塔，你实际年龄应该跟我差不多？”

“差不多是什么概念？我并不知道你伪装的年龄。似乎按照这里的约定俗成，询问女士的年龄非常失礼。”

“一百多一点，”瑟莉斯拉主动碰了对方的杯子，然后一口干，“劳烦把嘴给我闭牢实，其他人听了可会是拿看老奶奶的眼神看我的。唔，一百一十二。”

“那你是精灵吗？半精灵？”半精灵会有趋近于人类的外表，稍加修饰，可以变得跟人类无差，掩饰身份，寿命是精灵的一半。

“这我就暂时不想说了，你慢慢猜也是一件有趣的事。除了一百五十六岁的图图利老爷子有资格叫我丫头之外，其他人都不行。”

“噗。”

“你笑什么？”

“——丫头。这个词很有意思，如此亲切。我都不曾用这样和类似的昵称称呼过我的学徒们，习惯了直呼其名。”

“你的视线和笑容是什么意思，”苏赛塔的面具可以收起来下半截，用以喝水与进食，可以看出它本体的颜色是接近黑的灰黑色。瑟莉斯拉能透过半个面具感受到它的视线，一丝温柔，一丝浅淡的哂笑。“你可没资格把它放到我的头上，哪怕你可能比我大那么一点点。”

到此时为止，瑟莉斯拉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自信已经需要收敛。

“接下来我的话，请不要补录和订正到我的冒险者资料上。”苏赛塔放下了红酒杯，将自己腰带上的天锭勇者之剑取下来，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这柄剑-不灭意志的雄心，是多少冒险者崇拜的武器，它就是传说本身，造型过于简朴，却能吸引所有冒险者的关注，剑身全精钢铸造，以守护者的力量为凭，能劈裂绝大多数魔物的外壳与□□，甚至能切削通常冒险者毫无办法的迷宫壁，北方大陆西部诸国领内，带领碧岚一族两位学徒攻陷并征服了唯一一座地下城的，初代守护者、天锭勇者苏赛塔（一世）的武器，传承给它的后裔，永远守护碧岚一族。甚至有这种传歪了的说法，说谁要是能拿到那柄剑并被认可，成为这柄剑新的传承者，谁就将号令碧岚一族。除了不是神明持有的神器，它绝对是一柄记载了传说的名剑，而且令传承者们在大陆上所向披靡，甚至有可以晋级S+级冒险者的资格。现在的苏赛塔早就有资格被评定为S级了，只是它不想太出风头，屡屡拒绝了冒险者公会的建议。

瑟莉斯拉预感到接下来的时间里可能会有什么爆炸性的信息量，她作为小说作者的一面轰然跃动起来，手指连忙放开喝了一半的红酒杯杯杆，像个被老师点名的学生一样乖乖坐正，听候教诲。

苏赛塔的话语，字字千钧。

“这柄天锭勇者之剑，自始自终，根本就没有过什么传承。”

这句话的份量太过沉重，瑟莉斯拉不知道自己的手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抬起来，捂住自己从身体内蹿出的万分惊诧，再用更大的力气把它们统统都塞回咽喉去。她没能伸手去触碰那柄冒险者们梦寐以求的名剑，只求立刻从震惊中挣脱，将理智从陷坑里打捞起来。这毕竟是能让王国以及冒险者公会的史书还有其他书籍都得涂掉重写的可怕信息！

“你，有何凭证。”

“没有任何物证可以证明，毕竟能做物证的事物都可以被传承。”苏赛塔指着胸口，音调变得苦涩和沙哑，“在我身上，只有堕落者用熔岩烙印的诅咒给我刻下的惨痛感受与记忆，永远无法磨灭。”

瑟莉斯拉还记得之前给对方做的缓解愈疗，那份痛苦太深刻，绝对不是继承就能单纯感受的裂心之痛，就算对方暂时失去意识，紧握着求助的手，她也能从苏赛塔浅层意识里的挣扎，读取它对熔岩烙印管理者的暴行的深切憎恨。它承受了多少痛苦的折磨，积聚了多少仇恨和力量才反杀了压制它的地下城管理者。

“我突然说这些，你可能也很难相信。”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的面前居然坐着一个地下城征服者？？瑟莉斯拉的心情十分忐忑，虽然她也有自信取挑战迷宫/地城管理者，但目前为止还没有做到，以前就算去混迷宫或地城不过也只是打打素材顺带玩乐和助人为乐，跟杀穿该设施区别还是很大的好吗！她只好勉强地点了点头。“的确……难以置信，如果您是初代的苏赛塔，到底是什么能让您活到现啊？明明不是能活千年的龙族……”

碧岚高塔的存在据说有千年之远，碧岚一族迁居到高塔附近安家定居，少说已经有七百年的历史。

吓得敬语都出来了吗？

“这个就没有必要问了，正如我也不问你的本质是什么。还有，不必用敬语，拉斯特小姐，我说过的，平常对待我就行了。”

“那，追加一个问题，根据传言，地下城征服者的力量可以超越数位S级冒险者，数位大魔导师级别的人，那么，魔女会的六柱，你能打败多少？”

“魔女会吗？你竟然会提起她们，我有与六柱之中的两人交手过，全力而为的话，应该能与三位‘六柱’的合作抗衡，但新任的‘红莲’我还没有遇到过，这个不好说，听说她很强，打败了两位‘六柱’，现在是魔女会无可厚非的老大。说实话，我很期待有机会和她交手。”

“哦，哦……那我知道了。”瑟莉斯拉有些僵硬地点头，“为什么，你愿意将你的秘密告诉我？这些恐怕是只有碧岚一族才该知道的事情吧？”

“因为，有些时候，只有付出一部分的秘密，才能换取信任。我……其实有事相求。”

“小的愿意效劳，请大佬明示。”双手合十并高举于头上，虽然是有些戏谑的故意为之的台词，瑟莉斯拉却也觉得放在此刻是一种乐趣，“当然，我承诺为你保密，秘密有时候只有少数人知道才惊心动魄。放心吧，我嘴很严的。”

“大概是因为听到你的实际年龄，我才有刚才透露秘密的想法……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寿命极限在哪里，但今后，血月之日的长期愈疗和维护，我可以委托于你吗？”

瑟莉斯拉愣住了。

“我知道这样的差事很累人，所以，支付必要的酬金，尽量满足你的需求……只求血月之日能好过些。所以，还请你开价，或者你有什么炼金术和制药上的素材需求，我都会尽力为你完成。”

苏赛塔的话在瑟莉斯拉的耳朵边上微风一样擦过，而她的内心正如雷鸣般嗡鸣。

什么，这个人，长期维护，拜托我？哧溜。天哪！它这样的强者，愿意几个月一次将自己的弱点和软肋暴露给我看个够？这是什么自己送上门来的免费素材，美味大餐，铁定会诱人犯罪的啊~！！它应该知道自己诅咒发作的时候到底有多么诱人，所以才跑出去躲起来的对吧！我特么虽然没有学过多高等级的治疗法术，“和稀泥”这点三脚猫功夫居然也能上道！还被认可了！好高兴啊好兴奋啊！想立刻出去绕城狂奔三圈怎么办！想开新本子新坑的手在蠢蠢欲动啊怎么办！

并不知道对方的脑子里正在天人搏斗，眼见瑟莉斯拉半晌没给反应，而且表情显得若有所思以及犹豫，苏赛塔兀自认为这样的请求太耽搁对方：“果然还是……太过麻烦了吗？抱歉，我不应该提这么突兀又扰人的要求。失礼了，拉斯特小姐。”

“不，没有这种事。报酬什么的，钱不重要，时不时给我带点高级药材和素材就行。”赶紧将脑内那些沸腾和躁动起来的危险想法收一收，免得表情管理上走漏了风声。说起素材和药材，忍不住会自动联想到地下城还有迷宫，而苏赛塔是毋庸置疑的行家里手，“对了，说起冒险……你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都在这一行混呢？明明已经有了莫大的功绩，足以让所有人仰望的头衔和传说，凭这一点，碧岚一族就没人敢轻易动手。”

“有几个理由。一、我要尽可能掌握所有冒险者的能力、水平限度，技能，冒险者公会的发展，道具以及装备武器等等发展的趋势，很多情报对我都有用，过去的传说不能绝对适应不可知的未来，跟不上步调就会被淘汰。二、不断地锻炼自己，适应当前时代的水平和趋势，掌握随时更新的知识和技术，还有魔法的演化。三、培养能保护碧岚一族的学徒，那样的话即便我遭遇血月之日无法出战，能保证他们起码护得住村子，撑到我出关。四、在外面走动会更有趣，高塔之风，总是要自由地流动。不然，我也不会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