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一声撞击声把常七从睡梦中叫醒,眼前的天花板像正掉屑的饼干渣,他揉了揉太阳穴,从沙发上坐起,捡起掉在地上的文件夹。
就在刚刚,他躺沙发上看文件,看着看着不小心睡着,在梦中抽搐一下,文件摔下去的声响把他吵醒。
他从三楼办公室下去。此时正值饭点,店中用餐的客人不少。他闲的无事看了眼厨房又折出来,耳尖听到前台小玲打电话的内容——“女士,是这样的,我们‘满88元送乐高’的乐高已经被抽完了,您看方不方便我先记您的电话,等到时候添货了再来电告诉您。”
对面是同意了,因为他看到小玲笑着点了点头说:“好的,感谢您的理解,祝您生活愉快。”
“奖品这么快就没了?”小玲放下电话后,他问她。
“对啊老板,这个活动才出来三天,乐高就被一抢而空了。”她跟老板八卦道,“刚刚那个顾客已经在店里连续消费两天了,每一次好像都冲着乐高去的,不满八十八块钱绝不停止点单,这不,还点了外卖。”
小玲刚说完,兔子耳朵的小黄人就冲进店里拿走了前台的外卖。
为了回馈新老顾客,常七整了个“消费满88元送乐高”的活动,小小的乐高人塞在一个球形的容器中,每一次拉杆就会随机掉落一个乐高人,百分百的中奖率。这些乐高都是在购物软件批发的,不到五毛钱一个,若为了区区一个小乐高花费八十八块钱,怎么看也不划算。
“这不值当吧。”常七想不明白,“八十八都够买两百个乐高了。”
“就是说呢,搞不清楚她怎么想的。”
两人靠着前台随便唠了会,他交代她告诉后勤不要买乐高了,他自己等会去超市逛一圈。
常七在门口扫了辆共享单车,直奔附近最大的一个超市。
进了超市,站在中央,却不知何去何从。看着人流的方向,他恍然初醒般走向人群,把购物车抽出来,先去了蔬菜区拿了些青菜,又去肉类挑了牛肉和鱼肉,他带着一车收获乘坐电梯到达二楼,二楼是零食区,面前是应接不暇的薯片。
事情发生在拿了两包薯片之后,一个极其平常的下午,多年后他忆起芳华往事,甚至说不出那两包薯片的口味。
随着最后一包薯片落在购物车的声音,一位老妇人的说话声随之而起,隔着一面薯片墙,他听到——“哎,小意啊你说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让大人操心呢,我跟你爸都一大把年龄了,还不能好好安享晚年。”老妇人叹口气继续道,“听我说的准没错,你妈妈我还能害你不成?赶紧找个人嫁了吧,你都已经毕业了,到时候有一个稳定的收入,再找个本地人,这样的日子不是挺好的?”
常七从小到大八卦的习惯存在骨子里,此时,他正低着头,佯装摆弄购物车里的东西,其实,耳朵早已飞到了货架另一头。
默了两秒,一道清清的女声响起,“再说吧,我才刚毕业,妈妈,我工作都没找到,哪个看得上我。”
“两个人一起生活又不是只看钱包,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啊,等你们结婚了一起奋斗,存着钱一起花指定比你一个人打拼强,你信妈的,当年我跟你爸也是一毛钱都没有,两个人白手起家的,日子不过的挺好?你以为你才刚毕业还早,实则都二十三的了人,没几年就三十了,老大不小的了。”
老妇人絮絮叨叨一大串,把女儿说的脑筋疼,她连忙应付,“啊行行行,您说的都对,但是我也得有男朋友才能结婚啊。”
老妇人笑了,“你提醒我了,昨天我跟你姨姨正说这事呢,她认识个阿姨,那个阿姨儿子年龄跟你一样大,家里开饭店的,我觉得不错,就把你的信息推给人家了。”
“……”
常七兜里的手机响了,妈发来几条消息,一段文字介绍,一张图片。
妈说,这是给他相看的相亲对象,明天见一面。瞟眼文字,她的名字赫然,常七不信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直到点开图片,看到那张清纯的鹅蛋脸,虽是翩翩长发,但那张不熟没忘的脸,一下以光速把他拉回了四年前。
在安静的走廊,他拉过她至墙边一角,少女始终不直视他一眼。
下一秒,隔壁的两人已然出现在面前,照片中的人——登时乍现——像魔法一样!趁她们没注意到,常七撇过脸,贴着货架迅速与她们擦肩而过。
常七惊魂未定,手中还握着唐意的照片,又走远了几步,回头见不到那两人了后,他给妈打了个电话过去,“妈,这么大事怎么没跟我一声呢!”
“不是正跟你说吗,你小子吃枪药了啊?!”电话那头的人脾气也不是好惹的,顶大的声量直冲天灵盖,常七只得把手机拿远一点听训,“我告诉你小子别不识抬举,人家小姑娘长得貌美如花,弋南大学双一流毕业,大学奖学金拿到手软,配你八百条街不带拐弯的!给你争取到见一面你就偷着乐吧!”
“您都说了我配不上那还安排?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常七现在脑子里充满了两个互相认识的人见面相亲的尴尬画面,简直无法想象。
“嘿!”常妈的声音更大了,仿佛欲冲破屏幕打死这个狗儿子,“正是因为人家条件好你才要赶着上啊,我问过了,人家现在没有喜欢的人,你再不抓住机会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法国!你这孩子不想着要好的,还打算捡垃圾专要别人不要的啊?!脑子有病!”
“……总之,您让我自己个想想吧!”
“想你个头!先见一面撒,见个面又不会少块肉,到时候有没有缘再说。”
常七胡乱应了两声就挂了电话。
他正心烦意燥时,手机又响了,唐意的好友邀请到达;他盯着亮起的小红点足有十秒,没接受也没拒绝,索性把手机摁灭塞回了兜里。
他猛地抽了口气,往下去的电梯方向走,刚走两步,忽的想起乐高没买,又折返回来往三楼奔。
等到夜里,月光微凉,一切都忙完之时,他才有心情处理相亲的事。刚洗漱完,常七一面用毛巾揩头发,一面打开手机,好友申请的小红点依旧躺在那儿,他擦干净头发,再打开手机,小红点醒目的像道屏障,只要他想继续生活,就会被拦着止步不前。
犹豫再三,常七同意了好友申请,未等到唐意态度之前他先按兵不动,静候五分钟后,对面发来了两条消息,一是自我介绍,二是问明天在哪见面。
常七挠了挠头,她这是记得我还是不记得我了?
为了不让人家苦等,常七立马秒回了一家餐厅的名字,对面也秒回:十二点可以吗?常七说好的。然后,没了。二人的交谈结束于此。
常七躺在床上,盯着聊天界面深思熟虑。
唐意的文字官方而冷静,毫无主观情绪,既可以说她是记得常七也可以说是不记得了;若是还记得那个阳光撒进走廊的早晨,她答应此次相亲是不是说明并不会觉得和常七见面尴尬?那常七男子汉大丈夫更没有理由逃避了;若是不记得他了……常七从床上腾起来,端直身板盘腿坐好,打开摄像机前置,他左右旋转脸,用手指简单刮两下短短的寸头,年轻人鼻梁硬挺,眉眼对称,唇小水红。他欣赏着自己的脸庞,发出满意的称赞声。
他划拉屏幕,找到唐意的照片,那是张蓝底证件照,她穿着简约的白色娃娃领衣服,但讲真的,她除了多年留来的长发外,并没有与当年太大的变化,鹅蛋脸,五官小巧,顾盼神飞,除此之外,常七看不出别的了。他点进她的朋友圈,只有一条,是九宫格的照片,内容是前几天和朋友出门玩的合照;他又点开她的头像,是张老年人常用的风景画,远处是淡雾缭绕的青山,近处有颗翠挺的松树。
常七对唐意的了解止步于此。
他复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手机盖在胸前,电子设备的余温从胸口蔓延开,悄悄地、淡淡地挥发在寂静中。常七盯着天花板的灯,时间久了,眼前出现了一闪一闪的重影,他打了个喷嚏。
隔天。
常七提早到了半个小时。这家餐厅味道一般,但装修风格高级,通体瓷白色,阳光照射在晶莹的琉璃吊坠上,会呈现七彩的光晕,是网红拍照打卡圣地;就餐的人数相较于常七经营的饭店而言是相差十万八千里的,但格局和价贵确实是相亲地点的不二之选。
他默默观察了一圈后,开始刷手机,期间服务员来问了两次需要什么服务。
昨日二人交代完相亲地点和时间后就没再交谈了,他百般无聊刷了几下朋友圈,看到远在浣西的于执在朋友圈炫耀许荆的厨艺,这家伙,桌上拢共就五道菜,反反复复拍照连发了三条朋友圈,每条都是九宫格,恨不得把碗底也拍下来。他一条一条地点赞完,阴差阳错点开相亲对象的朋友圈,昨天看到的朋友圈已经不翼而飞了,想来她是设了仅三天可见。
想着,眼前笼罩下个淡淡的影子,手机里的人再次神奇地出现在眼前。
虽不是第一次见她,可心里的感受还是颇有不同。
唐意化了淡妆,她的气色很好,过肩长发随着动作摇晃时像晴天娃娃的絮。
两人对面而坐,拿着菜单点起菜来,“你尝尝这个辣炒羊血,它家的食材很新鲜。”常七边看菜单边说,“你会吃辣吗?如果不太能吃辣的话,芸豆炒肉味道也还不错。”
唐意逐字看去,头也没抬,“我不挑,按你说的都来一份吧。”
常七看她一眼,“行,那喝的呢?”
“杨梅汁吧。”
常七要了杯柠檬水,点了几盘菜,服务员说了句稍等就离去了。
“我听阿姨说,你以前也是在江东七中读书的?”唐意笑意浅浅。
常七一愣,脸色很快恢复如初,“……对啊,你也是江东七中的吗?那按年龄算,我两还是同一届的呢,真巧啊。”
“是挺巧的。”
“你应该大致了解我的情况吧?”常七看着对面的人儿,“我毕业之后就接手了家里的生意。”
“我之前了解过一点,你家是做餐饮业的对吧?”
“对,就是市中心那一块。”
“那市中心地段挺好的。”
“……还行。”
常七平常不是个不擅长社交的人,只是对面的人身份特殊,他看着她,心里生了种异感,没法敷衍,没法珍重,估摸不准她对他的想法。他已经成年了,褪去了曾经的不成熟和青涩,四周看了看,餐厅内有不少半熟男女一同进餐,他们开香槟,他们甜言蜜语,年轻人坐立不安,惘然不减,他问自己当下是否需要爱情?如约而至的唐意是否是自己的缘中人?
干巴聊了两句,菜上齐了。
唐意吃相颇有仪态,咀嚼东西时闭着嘴,只一小口一小口的进食,被迫见面的二人谁不拘谨呢。
“你知道我什么情况吗?”唐意喝一口杨梅汁,看到常七的手顿在碗里,继续说,“我的情况比较特殊,今年毕业却还没找到工作,肯定和你是有些差距的。”
“不不不。”常七心虚地挠挠后脖颈,“我的学历不是很高,工作只能靠家里,你很优秀,找工作只是时间问题。”
“借你吉言。”
“你大学学什么专业的?现在大学生就业饱和,找工作挺难的其实,特别是找到对口专业的工作。”
“戏剧影视文学。”
常七挑眉,“有点冷门,这是干什么的?”
“主要搞电影、舞台剧方面的创作吧。我也觉得冷门,也不知道以后能做什么,当时报志愿冲着感兴趣就去了,也没看好不好就业之类的。”
“没关系,三百六十行行出状元,只是走得慢一点,总会有出路的,就业是每个应届生都会有的难题,我刚毕业时也是很迷茫。”常七爽朗一笑。
唐意被他的笑容感染到了,也跟着笑起来,她觉得常七这人挺有意思的,不管你说什么,他都不会让你的话掉地上。
对话就这么不冷不热的进行着,饭后他去结账,唐意走过来看眼账单,不由分说地与他平摊。
成年人的默契,常七自然懂她的意思。
他以为这是和唐意见的最后一面,毕竟世界之大,只有一半属于他,剩下一半就像被平摊的钱,他没使用,与他无关。
她来的时候室外下了雪,大片的雪,柔软的像棉花,稳稳地落在她的头发间,悄无声息地融化将发丝湿润。
那是上午,饭店中没有什么人,常七坐在桌前看账本。
前台小玲叫了他一声,“老板,这里有人来应聘。”
常七转过头,第一眼就看到了前几天见过的唐意,她裹了条灰色的围巾,碎碎的白覆盖全身,雪碎随着她的笑容落在地板。
他们相看无言,先朝彼此笑了,口中呼出的热气使视野朦胧。
“是你?你是这家饭店的老板?”她的下半张脸藏在围巾中。
“对啊。”常七的胳膊搭在前台上,看着她说,“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唐意四处瞧瞧,最后下巴往门口的招聘启事的方向偏,“老板,你们店还招服务员吗?”
常七的笑意僵了一秒,“你想来这上班?”
双一流院校学历,戏剧影视文学专业,多少有些浪费人才。
“你这不是招人吗?老板,我手脚还挺利落的。”她依然在笑。
常七应下,让小玲把她登记好,明天就可以来上班。出于客气,常七问她要不要来喝一杯茶水再走。
她摇摇头说不用了,随后问道店里的乐高补货没?之前还欠她一个抽奖机会。
“之前那个人是你啊?!”常七感到惊喜,“我去,我之前听说有个人连续来店里消费好几天了,都冲着抽奖来……天哪,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缘分这东西真妙不可言!”
“确实,我来这里招聘也没想到这店是你开的。”唐意谈笑风生。
“你怎么想的,作为朋友我真觉得消费这么多钱换一个乐高不划算。”
他们一同走到抽奖机器旁边。
“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啊。”
“你喜欢乐高?”他以为是同道中人,眼睛登时亮了两度。
唐意摇头,“我喜欢这个形式。”她拉过栏杆,圆球转动几圈,不一会儿出口滑出一个拇指长的乐高小人,蓝衣服,漆印眼睛,手掌是个半弧形,“……这很有意义啊,消费达到一定金额就可以获得一个新东西,有种付出必有回报的感觉,像超市里‘满一百送盆’的活动我也很喜欢参与。”
“而且,你们家饭菜味道不错,我挺喜欢的。”她想了想,补充道。
“那不是。”常七神气道,“我家的厨师都在这干了几十年了,我从出生起他就在这干了,如今老人家得有五十多岁了……”他打开了话匣子,就源源不断地说,“他不是年纪大了吗,我爸担心他手艺失传就找了个人做他徒弟,要他传授手艺,老师傅说什么也不肯教,他脾气倔,说什么‘我还年轻能再活个五十年’,徒弟也是真心实意想学的,老师傅不肯教,他这几天就天天巴结老师傅。”
唐意听着,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她笑起来,眉黛眼莹,青春逍遥,佳人清秀。
常七不好意思笑道:“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没啊,我觉得这些小事很有趣,你有双善于观察记录的眼睛,以后你有时间就多讲给我听吧。”
常七看着唐意,这是他自毕业以来,第一次这么希望明天快点到来。
唐意干活动作利落干净,嘴甜会说话,惹得不少客人对她赞赏有加,可常七从来不会夸奖她。他有时会站在楼上往下望,唐意清瘦的身影十分醒目,身子裹在刻有“幸福大饭店”字样的红色围裙中,手臂修长,能把桌上的垃圾一扫而空,从不抱怨苦和累,问她感觉怎么样,她会说很充实。
楼上的一店之主静静地观察着一切。实话讲,现在的唐意给他一种不切实的感觉,完美到不切实。相亲中的她,也有示弱的愁容;工作中的她,也有示好的笑脸。只是,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让人挑不出错。
他想到四年前。他应承于执多多照顾许荆,那天课间,广播中循环播放着许荆私带手机的通报,事情发生的突然,他出教室想问个所以然,再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刚走到走廊,和隔壁班的朋友打个照面,挑眼就看见他要找的人在楼下,等走到楼下,不知道哪儿冒出另一个女生,那个女生说话时始终低着头不看许荆,外面的广播声很大,可常七听到了唐意的话——“你人真好,谢谢你。”
当时的唐意说话声线在剧烈打颤,稚嫩真诚,是数学书上代表无限可能的无穷符号,正确,充满奥秘。
眼下,四年之后,这般扑朔迷离的外相也不能说是不好的,他很高兴她能大胆的享受世界,能在变化无常的环境中如鱼得水,能在醉酒犯浑的顾客惹事的时候理智的解决问题。
只是,这让常七靠近她有点困难。
时间就这么爬到了一个月之后。
她总是一个人干最多的活,最后一个走,等到晚上十点时下班,外头黑得有些恐怖。常七便日日送她到她家小区门口,他昨天买了辆车,出行方便很多,忍不住同唐意开心,“走吧,我开车送你。”他拎了拎手中的车钥匙,咧嘴笑道。
唐意坐在椅子上,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常七眼看不对劲,扯过条椅子坐她身旁,“怎么了?”
唐意没有看常七,“等会再走吧。”她透过玻璃望着天边的月亮,今日不是十五,月亮锋利的像一把弯刀,月光照的临近的云是灰蓝色的阴郁,一点一点,云是月流下的脓。
“我们是朋友吗?”
“……早就是了。”
她皱着眉,头转向他,苦恼道:“常七,我要走了。”
常七瞳孔放大一圈,惊出了声,“啊?!这么突然,你要去哪里?”
她接二连三地叹气,“其实我来这打工是为了躲避家里人的催婚,再顺便攒一些自己的钱……他们天天催,无时无刻不在期盼我早点嫁人。他们认为婚姻是人一生的归宿,可在我看来不是的,我选择婚姻,是在我有值得托付一辈子的人的前提下,我不想为了所谓的归宿去勉强。”她的眼睛很亮很坚定,“想了一个月我也想明白了,在找不到未来怎么走的时候,我先继续往下走吧,我打算回到学校读研,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思考我的未来要如何行进,我要想明白我需要的究竟是什么。像你说的,哪怕走得慢一点。”
“从小到大我读了这么久的书,等到脱离了学校我又不知道日子该怎么继续……幸好我还年轻,留给我思考的时间还很多。”
这是独属于读书人的迷惘,读书破万卷,可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们拿下一个又一个高楼陡星的高学历的背后到底是什么。
常七和她相视。
其实,与其说唐意变得无可挑剔,不如说她成长得落落大方,她还是那样真诚,从不掩饰自己的想法,社交自容,比从前更加讨人喜了。
常七读书时期一直都是个不顾正业的人,在那些整天抱着书假学习的日子里他过的很快活,就连高考成绩出来那刻,他也从不忧心忡忡。心态的转变发生在他读大学的第一个学期,他读的是江东某不知名大专,因为分数低,专业被调剂到电子工程,面对看不懂的物理公式和庞然机器,他生平第一次有无力的感受。期末考试很容易糊弄,可他糊弄不了自己的心。
他跟好友诉苦,于执劝他转专业或者升本。
转专业,要求专业成绩异常优异,这对一个对原专业就厌恶的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难事;升本,若是能作为逃离现状的一种手段,确是可行之计。
那天周末,他照常火车回家,晚饭过后,打算把升本的想法告诉家人,却先被父亲堵了嘴,他把常七拉到门口,二人就着矮凳盘膝而坐。
盛夏,天气湿热,父亲穿了件白色背心,一时无法分清他头顶上的是月光还是白发。
父亲说他年纪大了,过不了几年就要退休了,希望儿子读完书能回来继承饭店。
常七脑中空了好一阵,子承父业,不用白手起家,未来走得会比同龄人顺畅很多,这确实是个比升本还安逸的路子。他的脑袋空空,是因为,这个年轻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走这条路。
很快,他毕业了,他省去了找工作的步骤,直接接管了“幸福大饭店”。
常七算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么?他只算是个普通人,没有特别的才华和天赋。刚接手生意的两个月,拿着父亲给的十万块钱和人合伙做项目,不料,那人卷钱跑了,常七出师不利,至今不敢跟任何人讲起这件事。
不敢提起失败,不知如何改变,构成了他毕业到现在最隐晦的现状,所有人都以为他一声不吭是对未来胸有成竹,殊不知,是失败者的逃逸。
“真好啊。”常七不自觉发出感叹。
“什么?”唐意装满夜光的两只眼睛望向他。
“我是说你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这很棒啊。”他的笑容大大的。
唐意脸上的愁绪不知何时散去,她顿了顿,“其实我这个人挺简单的,简单的人际,简单的心情,身后没有令人百感交集的过往。一直步履不停,无非别的,只是因为不想停。”
“我想继续读书,不想受限于一方庭院,不想困于世俗,我想扩展自己的思维领域,看看拼尽全力能到达的最高点在哪,我要历经千帆后找到心平气和的生活状态。用阅历和能力反哺滋养自我,把自己养成一个充满智慧、良德、格局、能量的人。”
这些从未听过的话语冲击着常七的脑颅,金黄的思想让他傻住,和她的差距明晃晃摆在面前,恐怕他再复读十年都说不出这么字字珠玑的语言,但同时,他心里也平添了几分辉煌,“简单挺好的,竭力奋斗也挺好的,只要敢想敢做就挺好的,把在脑子盘旋的想法变成现实,这真的很厉害……我觉得你真是什么都没变,骨子里还是一股真。”
“……以前?我们之前见过吗?”
“说不定见过呢。”常七眉眼藏笑,“七中又不是很大,而且我们是同一届的,都在状元楼,碰面的概率很大哦,说不清曾经是不是见过几面。我只是觉得很多人在外读书回来之后变化都很大,之前我参加同学聚会,有好几个同学我差点都没认出来。”
“哈,我每出去一年读书都有人说我成长了,跟以前截然不同了。”唐意欣然。
“那跟我要表达的内涵不一样……不是,我不是说我在内涵……我没有在阴阳怪气的意思!”常七越描越黑,心里头住了只小鹿,有些慌慌的。
“那你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他正经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的意思是,不管你在外经历了怎样的磨砺,内在的特质都没有被磨灭掉,那些美好还依然存在,反而因为多年岁月扎根得更牢了。”
唐意看一眼玻璃外,又看回来,“那是因为我相貌一般,说话也不够幽默风趣,所有人都羡慕我毕业于名牌大学,我只是不想面对现实才不得不一直坚持下去,如果我放弃了努力,我将更加平庸,更加让人摆布。就像小时候,不想面对妈妈把我和别人家孩子做攀比,我就只能一直刷题和背书,让自己变成‘别人家的孩子’。”
“不是的!你很厉害,做了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常七急于澄清,脸都说红了,“有的人面对困难会直接躺平,而你选择克服,这真的很了不起,克服成功,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强大的意志力,还有至高的智慧,这些你通通都有,我相信你,只要你想,你一定能大获成功。”
躺平的人生并没有错,但一旦开始后悔了,过往就成了一声声叹气,比如常七,从前会骄傲家中资源雄厚,现在只会调侃自己连升本的苦都吃不了。
唐意被他忽如其来的激动震惊了,直勾勾地看着他的脸,甚至听不清年轻人激励人心的发言。
他们气息渐渐平静,双双笑出了声。
常七挠挠头,又抚抚眉,一通莫名其妙的小动作,不敢看她的眼睛,“那……你离开的那天,我可以去送你吗?”
他也看向天边,丑陋的夜空没有星星。
江东的气候潮湿,加上冬雪的烘托,这儿的湿冷感更加深入骨髓了,潮潮的,似有一层甩不掉的薄薄的冷油裹在表肤,一摸,它竟开始从指尖渗透你了。
他是她留下的脓。
今夜交谈干脆,有种离别最后一面的豁然。
唐意说她实在忍受不了家里的催婚了,越快离开越好,连春节也挨不到,没两天,她离开的消息就到达常七耳边。于是,他起了个大早,去她家小区门口接她。
车内开了空调,空气闷闷的。
二十分钟的路程,没人开口说一句话。
只是下了车,她拖着行李,下巴依然埋在灰色围巾中,她朝他嫣然一笑。
常七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加油!”
那天的雾真该死的大,白茫茫一片看不清唐意的容颜,只见她的白色背影渐渐和大雾融为一体,脚印在雪上很白,但不够深,轻轻一阵风,带走了她的所有痕迹。
常七使劲朝手心哈一口气,热气盖到脸上,他才感到眼睫毛上水雾的沉重,连带着头发丝也涟涟湿意。
唐意离去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了,在彼此的生活中蒸发。
常七的生活一切照常,每日奔波于饭店和家中,频繁往复,两点一线。
有时他也会去外面侦查。他发现学生群体是很大的消费群体,在外读书,很多人都无法回家吃饭,再加上大雨大雪极端天气,就近就餐的人更多了。
他计划年后在饭店划出一块区域,设特价菜,专供学生消费。
但是常七暂时拿不出这么多钱。
“幸福大饭店”的生意只赚不赔是因为它原先有良好的顾客基础,这与常七的作为无关,也许用不了几个月就能赚回之前砸手里的十万块钱,但是他迫切想有个成绩。再努力努力,他没有天赐的商业头脑,但再努力努力,慢慢跬步,总会有转机。
过年那天,于执回来了,但大年初二就要走了,他说许荆又不在江东,一个人呆在江东没意思。
他请于执在饭店吃饭,点了一大桌子菜,饭菜没吃多少,都顾着小酌微醺了,最后图穷匕见,开口找他借钱。
彼时,于执刚辞去音乐老师的工作,正处于无业空窗期。浣西经济水平高,消费水平也跟着上升,手里并没有多少余钱,他比了个数,一万五千。于执只能拿出一万五。他说,这钱也不希望常七能如数奉还,权当他仗义帮他创业了,凡事不论能不能成功,世界要自己去闯一闯。
常七感激涕零,别说一万五了,一千五块钱对他来说都是个不小的数目,承诺于执,这些钱当做他入股了,日后饭店赚的每一分钱都有他的份。便说什么也要敬于执一杯酒,于执与他碰杯。
夜已经很深邃了,方圆千里只此他的店还开着灯,像一颗孤独的心脏悬在黝黑中,在他们无言沉寂了两秒钟后,视野蹭的明亮了,一只烟花飞上天,燃尽它璀璨的生命,后有五彩缤纷的颜色一齐响遍夜空。
彩色撞进常七的眼睛中,心情悦然,他转头看见于执对着烟花拍照,随后低头摁手机,对面的人发的内容让于执微微扬了一抹笑。
常七将他的甜蜜收进眼底,咂摸着烟花的光芒,默默举杯饮了一口酒。
桌上的手机频频作响,他拿起手机看,消息窗口被亲朋好友刷得满屏,他忽然有些急,潦草又仔细地看发来新年祝福的都是谁,翻过了约五十条消息,他没有得到答案。
看着那些突兀的红点,他饮了一小口酒,抿了抿嘴,一鼓作气点开那个人的聊天界面,戳下四个字和一个标点符号——“新年快乐!”
聊天界面几乎是无缝衔接的有了动静——“对方已不是你的好友”。
还有一个红色的死亡宣告书。
外边的烟花把他叫醒,他挠挠头,拇指划掉界面,将手机反面盖在桌上。
他少有的沉默寡言,一场离别换来的不是喧嚣,而是一饮而尽的酒,白酒灌入胃中,浇湿了月亮。
大年初五,常七就开始工作了,员工是正常的初八开工,但他鞭策自己先行一步。依据多年的广交人际,他跟朋友借钱,攒够了十二万,这十二万全用来付诸自己先前的建设学生特价区的想法,他到处走访,问些还在读书的学生会选择什么样的饭店吃饭,林林总总有了一些经验,不待多时,装修开工,一个月后大功告成。
不幸的是特价区的生意并不好,或说是惨淡至极,眼看生意要赔,常七坐不住,特地去找了趟还在读高二的侄子。
侄子也在七中读书,只不过他家不是江东本地的,只能在校住宿。
常七提了些牛奶和水果,请他吃肯德基。
两人交谈一番,侄子告诉他,他一般吃饭都是在食堂和外面轮流交替,食堂味道一般、菜系统一,容易吃腻,但在外吃饭偏面食类比较多,外头饭菜的价格都很高。
常七问他,食堂吃一餐饭要花多少钱。
每个菜有每个菜的标价,素菜两三块钱,荤菜最多六块,米饭一块,可以无限续米饭。他一般消费十块钱以内。
常七一听,眉毛皱起来了,他开发的特价区每天菜系都很多变,由他们家顶级大厨掌勺味道绝佳,价格还比一般的实惠,饭店位置离学校并不远,为什么会越来越亏损?
“如果让你来我店里吃饭你愿不愿意?”
“你要请我吃饭?”侄子天真无邪地问道。
常七笑了,“我最近在店里搞了块特价区,专门给你们学生群体设置的,价格比七中食堂还便宜,可是根本没学生来店里,我不知道是哪出了问题,帮你舅表哥想想办法。”
侄子看着满桌的肯德基套餐,顿时什么都了然于心,他咬一口炸鸡腿边吃边说:“普通学生谁敢去你店里啊,就那个豪华的装修,一看就不是我们能消费的起的,进都不敢进,压根发现不了里面有特价菜。我都不知道你店里搞了这个,听你讲了才知道有这回事。”
常七恍然大悟,正如侄子所言,靠近学校的店装修都比较简陋,这在明里暗里给学生带来心理暗示,让学生敢于消费。
他先拜托侄子多跟身边同学宣传自家店,后去印了堆宣传单要人在校门口发传单、在大街小巷中贴了小广告、拍视频发布到短视频软件……几乎无所不用其极。两个月之后,特价区开始稳赚不赔,店里生意更加红火起来。
家里对常七接手幸福大饭店做出的成绩很是欣慰,父亲前几个月还时时跟进,在商道上帮衬一二,如今已经彻底撒手不干涉了。常七对此却总是欲壑难填,日日奔波,欲望像个无底洞似的,只能不断地往里投掷忙碌。
他并不着急还钱,而是将赚来的余钱并购了隔壁的按摩店,将按摩店推新翻修,造了片自习区——他特意留心观察了那些来店就餐的学生,有些学生会边吃饭边看书。
开发了自习区后,周末有不少学生携书慕名而来,有年轻的客流量,就可以顺势在前台设置便民服务区,一来二去,已然形成了条顺畅的产业链。
二零二四年秋,常七还完了债。
二零二四年末,常七拉到某不知名奶茶店入驻。
二零二四年末,常七计划开全国连锁。
在和五蝉儿聊天时顺口提到了这个规划,五蝉儿灵机一动,想到最近她有个朋友店铺出售,便同常七讲起。
顺带一提,五蝉儿当年被高分录取到首都大学,那是国内文科领域最权威的学府,她凭借大学四年优秀的表现使简历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毕业后在气象局工作,驻扎首都。
那个朋友店铺大小有三百平米左右,两层,地段靠近市中心,身边有不少人都想要那个房屋。她如实说道。
首都房价更加高的惊天骇人,何况毗邻市中心。常七接手生意后赚的钱加上原本储蓄的家产是够买下的,但只够买下,装修、聘人、宣传……遥遥无期,意味着倾家荡产、一切归零。常七在手机这头盘算着。
五蝉儿追问他究竟要不要,要的话她先跟她朋友说一声,凭她们的关系还能给常七插个队,很多人争先恐后的想要,不快点拿下就来不及了。
常七吐槽她是不是她朋友的托,怎么一直旁敲侧击怂恿他。
五蝉儿甩过两条骂人的语音,每条都顶到了六十秒。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反正迟早是要把连锁店开到首都的。
常七狠下心全款买下远在首都的店铺。
五蝉儿貌似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想好了,店铺主人的名片都还在发送中,她就收到了常七说要买的消息。后来,常七联系上店铺主人,相约个时间看房,签合同,一气呵成。
他真的要从头开始了,兜里没几个子,连首都最便宜的装修队都请不动,首都分店可谓真正的四壁如洗,还有原先店里不要的装置杂乱地堆在地上,显得孤苦伶仃。
直到两年后——二零一六年,常七靠着江东的主店终于赚够了分店的置办费用,他马不停蹄地飞往首都,找人设计图纸,施工装修,忙的个不分黑天白昼,到年末了也没能回江东。
二零一六年的最后一天,常七一直忙到很晚,直到晚上八点才回到酒店,他一边支起手机一边打开饭盒,嘴里咬着筷子,点进于执发送的直播链接,今年好兄弟参加了浣西的跨年音乐会,他怎么也得精神上陪跑一程。
他错过了开头的歌曲介绍,放大音量去听,他听出来是首粤语歌,节奏紧凑。屏幕中的镜头先是拉的很远,可以看见现场人山人海,五彩斑斓的人一齐舞动,纵有排山倒海之势,慢慢的,镜头拉近到只能装下于执全身,等他唱到副歌部分,镜头又开始运行,缓缓拉远,越拉越远,有几颗黑色的人头默默出现在视野中。
大家跟着音乐声晃动手中的荧光棒,齐声歌唱,在热闹非凡的跨年日里,时隔多年,他又毫无征兆地看到了她。
常七坐起,目光锁在屏幕上。
“啪!”手中的筷子无意间掉在了地上。
常七眼睛眨了眨,他看到唐意柔顺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晃动,灯光照的她的头顶有些白,他十分眼熟这个背影,在那雪天,她的头顶也是点点白色,雪融化开来,晕染了发丝,整整洇湿了常七三年。
直到画面再次变化,神绪才归回躯体,他假装无事发生地夹菜塞了口饭,这口饭菜吞咽下去,他才反应过来筷子刚刚滚在了地上。
常七在桌上抽纸巾擦拭湿了的筷子头,纸巾被揉皱狠狠地摩擦在细瘦的筷子头,他像过度洁癖似的,又起身把筷子持到水龙头下清洗,水流在两根之间波动、炸开,双手用力地扣洗上面看不见的细菌,他机械地重复做着清洗工作。不该忽略手上的筷子是一次性竹制的性质,仅仅十五分钟,筷子被他搓出了倒刺,很长很细一根,扎进了指尖。
他没顾上红彤彤的指尖上的疼痛,将筷子双双摔在洗漱台,双手撑着台面。清澈的流水一直在奔走,池中喧闹。
十五分钟,他思决出——我喜欢唐意。
他一直没忘掉她。
很快,他走回客厅,退出直播,点进聊天软件,找到唐意的联系方式,点击“添加到通讯录”,消息弹来的很快——显示该号已注销,他回过神,发现唐意的头像是个灰色的人像图标。
他没多想,更没有犹豫,翻出他们之间共同认识的人,找许荆要联系方式。
许荆消息回的很晚,三个小时之后才回复,她说她没有,但可以帮忙问问别人。
十分钟后,唐意的名片发送过来,她的头像没变,青青的树,稳重的大山,熟悉得让他心安。他点了添加好友。
他盯着好友申请,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常七将手机音量开到最大,放下手机继续吃饭,口中的饭菜味同嚼蜡,他艰难地吃了两口,抬起手机一看——唐意下一秒同意了好友申请。
常七的心此时悬得更高了,他看着空白的聊天界面,打开键盘,却摁不下一个字。
他要说什么?
——好久不见?
——你之前的微信号怎么注销了?
还是——之前为什么删了我好友?
或者是——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
他有好多话想说,好多话却不能说,语言只能随着一颗高高的心脏胡乱碰撞。
常七深呼吸一口,拿起矿泉水瓶饮了口水,再次抓起手机。
他下定决心,心想来都来了。
我是常七,你还记得我吗?——他快刀斩乱麻地打字、发送。
记得,你没换头像和昵称。——对面回复。
常七激动:你还记得我的头像和昵称!但他立马意识到过于心急,慌张地撤回了消息。
也不知道她看到没,唐意没回复。
常七深呼吸一口,整理好思绪:你今年在哪跨年呢?过年回江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