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城里时,天空已经褪去了黑色,明明淡淡的蓝晕出洪荒的轮廓,工地建筑楼上打了一盏大灯,像茫茫无际深海里的灯塔;耳边渐渐传来吆喝声,一个卖早餐的老人推着小推车路过眼前,她的耳朵貌似不太好,每每有人来买包子,她都会大声地问一声“哈!你要什么!”;菜市场不算冷清,有小贩拖着板车和另一个小贩因为铺位而面红耳赤地吵架,扫雪的环保工人停下手里的工作,津津有味地旁观看戏。
我无心关心冻得失去了知觉的四肢,目光早已被天上遥遥上升的太阳夺去。
我看向旁边的人,她的眼神和我一样精明。
过了许久,妈转头向我,她脸色白里透冷,微微弯了嘴,冻僵的手指抖动着从里三层的衬衣口袋翻出一个红包。
“星星,新年快乐。”
我愣了愣,收下人生中的第一个幸运。
逃出来后,生存是很大的问题,妈没有学历,我们在城里更没有依靠,只能去工地卖苦力,那时我九岁,未到法定未成年工的年龄,我和包工头说我可以只拿同工种的一半工资,眉毛粗厚的男人又挑起我能力的问题,你看起来也太瘦了吧,一天能背几块砖啊?等下累垮了还要讹医药费。我主动退步,可以再减三百块钱,出了事我自己一个人扛,绝对不会拖累工地。男人精打细算的很,左右眼交替撇着我们母子半晌,半天没给个回应。我把包工头拉到一边,实在没辙只能搬出身上的结痂和浓瘤,流下几滴清透的泪,哀哀地告诉他,我们是农村里来的乡下人,我父亲是个人渣,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请求您给一口饭吃吧,我们孤儿寡母的已经够可怜了,请您大发慈悲……男人宽眼收聚起来,松口同意了。
工地有集体宿舍,狭窄的空间里要塞八个人,上下铺,冬冷夏热,环境也不大好,鼠朋虫友。因为公厕距离宿舍很远,特别是秋冬的夜,冷风凉飕飕的,有的工人图方便会在宿舍角落里随便大小屙,再随着四处吹来的风把屎尿味一冲而净,刚开始还好,到后来积少成多,环境污染严重,我直接病毒感染了,吃饭的时候突然摔了个四仰八叉。
包工头一听此事,把那几个工人教训了个狗血淋头,他们感到抱歉,左右服侍了我好几天,有人憨厚的同我举手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不讲究卫生了。这一生病躺倒,我们母子受到了很多人的重视,大多工人都是农民进城,待到春节再赶上春运返乡,跟他们相处给我一种那男人还没回我在家乡时的感觉,他们有着普遍农村人的淳朴老实的气质,听闻我们悲苦的身世都会唉声叹气,格外照顾我们。本来平日里一餐是两个白面馒头的,现在能配上一碗咸菜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自力更生,我记得很清楚,我一个月拿五百,妈工资一千六百元。虽然生活艰辛,但并不痛苦,我熬着风吹雨打,总是第一个出工,主动请缨最累的活,夹杂着怜悯和欣赏,包工头把工资给我涨到了八百。希望就这么一点点萌发起来了。
等到逃出来的第一个秋天,我发觉江东比鹿北冷很多,特别是风刮过来的时候,像有刀子砍在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冷的地方。
工地管理人性化,见天气降温了,特地设置了冬季时间表,比平常晚一个小时开工。但那天实在太冷了,我被冷风叫的睡意全无,五点钟就爬起床,摸着一片漆黑,我猫进了附近的居民楼,在垃圾桶里翻找废品,想着多赚一点钱,运气好的话,能找到纸盒报纸水瓶之类的,遇上糟糕的情况,和同行的拾荒老人发生争执是小,时不时会有碎掉的玻璃划烂手。
我正埋头捞一个绿色垃圾桶,骤然,一个东西凭空飞来正中脑颅,我回头,白色的饮料瓶掉落在脚边,十米处站着一个男生,他左手拿着巴掌大小的书,右手拿下叼嘴里的面包片,挠了挠眉,“不好意思啊,我没看到有人。”
我默默捡起饮料瓶。
路灯是何时亮的。
我能看清他脸上闪过的一丝震惊,和他离去时背在身后的书包,嘴里念念有词。
学生,书本,早起。真是遥远的词。
一路光顾着逃亡和存活了,差点忘了自己也是个需要读书启智的人。
这几天收获不错,废品卖了二十九块五,能供得上六天的吃食。
住我床上的叔慢了两个小时才回到工位,赶上初中部开学,他要去给女儿践行,拜托我帮他撑两个小时。然后,我看到一个在大凉天热汗滚烫的父亲朝我跑过来,气都没喘匀,边大口灌水边戴安全帽,又着急忙慌地放下背包,腾出嘴巴跟我说话:“谢谢你啊星星……多亏了你!”
我瞟一眼在棚里监工的包工头,“没事没事,你们平时也很照顾我。”
这几日心神不宁,有一股力气在强迫我弯腰和抬手,没人发现,我搬的砖更少了几块。
身后传来一声巨大的讶异声,我吓得缩了缩脖子,平静享受久了,一点点的波动都使我大惊失色,叔提着他打开着大洞的背包,急如锅上蚂蚁。
“我把我女儿的书落包里了!”他大拍一下脑壳,“我真是年纪大了,这点事都能忘!”
我走过去看他忘了的那本书,不是什么语文数学,是一本三个字的课外书。
我看见,一只白色的飞鸟划在汪洋的蓝中,羽翼饱满,身后是诡秘迷离的过往,眼前的明亮投在它圆圆的瞳仁上。
风适时地飞进来,吹翻了几页,露出思想的秘密花园,白纸黑字——“夜之黑暗是一只口袋,迸出黎明的金光”。
第二阵风柔柔地盖上了书,思想的世界没有随着文字消失而消失,深深地刻在白鸟宽大洁白的翅膀上,它有神地凝望着我,我在它的眼睛里看到了未来。
这些天的不安是有意义的。
我要呼吸,我要读书。
我把这个想法兴高采烈地告诉了妈,她很是支持,我们计划再打一年零工,明年开学季就复学。
笃定心意后,我去书店特地买了本《飞鸟集》,我记得很清楚,二十一块钱,一次性花二十多实在奢侈,但狠狠心就买下了,大不了每餐少吃一个白面馒头。
书到手后,我变成了一只如饥似渴的书虫,孜孜不倦,恨不得把泰戈尔笔下的每一滴墨都咀嚼进肚子里,吃饭时看书,歇息时看书,把睡眠时间抠出两个小时给予给读书;我享受其中,文字的智慧能让我暂且抛去头顶绵延不绝的大雪和沉重的砖头,在诗人对自然与人文、感性与理性、过去与现在的反思里畅快呼吸,为什么我十年的人生里从没思考过这些具有真正意义的事业?
在忘我的书旅中,时间流逝得奇妙,我差点忘了距离我们逃出来已经过了九个月,当身穿制服的警察大喇喇在面前时,我回到了现实。
那个男人报了失踪,警力从鹿北搜寻到江东,在我们落地的建筑工地要人,工人们都不肯,能抄铁铲的抄铁铲,有提砖头的,身边什么家伙什也没有的就徒手上,警民撕扯,乱成了一锅粥。
我和妈紧紧抱在一起,躲在人群后,有警察眼尖发现了我们,伸手拽我,力气大到能捏断我的骨头,我太疼哭出了声,挣出他的手心,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工人们听到我的哭声,即刻转移阵地,团团围过来,人群踩踏,暴乱和哄闹在眼前应接不暇地爆炸。
包工头跑出来,拿着拿喇叭扯破嗓子喊停。
我们被胁进了局子里。这是时隔这么久,再次见到那个男人,他身上粗鲁的气质不减,要不是包工头和警察拦着,我确信,他积怨了九个月的怒气和暴力瘾会让我们当场丧命。
使劲掐大腿上的肉一把,我放声大哭,“我不要回去!好不容易逃出来的,我才不要回去!苦日子真是过够了!呜呜呜!”
男人一听,伸手就要来揍我,我赶紧躲到了警察身后,抓她的衣服袖子,“警察阿姨,你帮帮我好不好,我不能回去,我们回去会被他打死的……他……他就是个畜生!天天家暴我们母子!我看看我妈身上,被打得没有一块完好无损的地方!阿姨,我们太可怜了!你可要为我们主持公道啊!”我仰面看着大人们,泪水快把我的脸腐蚀化了,惹得众人心软,妈跪在地上抱我,我们一起哭,呜呜咽咽。
男人气的面红耳热,踹烂警局的凳子,几个警察拽着他的胳膊,“狗娘养的!平日里吃我的用我的还有脸说这种话!没有我你们早冷死饿死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挨我两拳怎么了啊?!娘俩没一个好东西!早知道今年开年就把你们打死!呸!两个千刀万剐的杂种!”
怀里的人在打抖,我死死捂住她的耳朵,一面哭喊得更大声了。
警察把我们和他拉到两个不同的房间,安抚好双方情绪后,进入了调解时间。
警察问我们遭受家暴的事是否为真?
是的。我抽噎地说。
两位警察看向妈,希望她能说些什么。
可妈见到了那个男人,身体就下意识开始蜷缩和颤抖,颤颤巍巍地连水杯都拿不住,语言系统溃不成军。
我把住她的手,轻轻拍她的背,“妈,没关系,这是警察是好人,说出来她会帮助我们的,那个男人不在这,没人会对我们动手动脚。”
她抬头看着警察,女人坚毅地凝视着她,“女士,如果你们遭受了家暴,我们的法律会义无反顾地保护你们,请相信人民警察的力量。”
妈咽了咽眼泪,她那双爬满老茧和裂痕的麦色双手握住水杯,往嘴里送了一口水,干燥起皮的嘴唇暂时有了几分水润,放下水杯,她缓慢地卷起袖子,展开屈辱的过往,动作很慢,因为布料刮过伤口实在太疼了,九个月过去,她的生活被工地的满场风沙和水泥掩埋,伤口并没有休息的间隙。
几条纵横的皮肉向外翻着,有的糜烂成一块块的拼图,简直是生生被人挖去了几块肉,伤口的边缘还结固了焦黑色的疤。
她想脱下衣服来,却被一位警察率先一步阻挡了,他快步到墙角的垃圾桶弯腰呕吐。
我把妈的袖子拉下来,警察把她带去做伤情鉴别,她回头看我,我招招手慰她安心无事。
我喘了口气,整理好措词,讲述我们曾经那段非人的艰难日子。我妈是老一辈的娃娃亲嫁给他的,那个男人好吃懒做,自视甚高,残暴不仁,完全不把我们当人看,把我们当成奴隶,当成他的狗,他高兴了就有一口饭吃,不高兴了又是一阵暴揍。他曾经强迫妈大冬天光着身子站零下五度的雪天,摔烂家里的东西,把她的头往桌角撞,拿酒瓶打人,迫害我们喝农药……还有一次把我往村口的水井里推,每次都是下死手,他虽然每年都会给一次钱,可是给的钱根本不够生活开支,我们有半年都是靠别人救济和上山挖野菜填补温饱,没有钱交学费,我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去学校。我们真的十分害怕和困苦,受够了杳无正常的日子。
所以我们逃出来了,请不要让他带走我们,我们会死的!
……
那个男人由于有重大犯罪嫌疑被拘留了,做完笔录已是第二天的黎明,包工头特意来接我们,坐上他的车,一路驶达某家早餐店,我们本来只点了两个馒头,包工头宽厚大方,为我们添了面条和包子。
本意是拒绝的,他不干,开玩笑说上级照顾员工是应该的,要是我们不肯,他就要生气了。只好感谢了他的请客。
好几年没吃过热油高调味的食物了,我们食如饕餮,饮如旋风,没一会就一扫而光,包工头笑了笑,又为我们叫了两碗面条。
吃到尾声,他讲起正题,虽然现在是法治社会,但公理与强权的争夺从未停过一刻,我们需要找一个好的法律援助来大大提高胜算,还能帮忙多分些财产。
我还没开口感谢,他随后讲道,“我常年和农民工打交道,面对过各种工资拖欠的案子,倒是认识几个可靠的法律援助,可以帮你们牵桥搭线。”
话赶话到这程度,我忍不住说:“……这个法律援助是不是要很多钱啊?有没有不用花钱的办法。”
包工头点了一支烟,厚厚烟墙里他的声音有些模糊,但可以听出他在笑,“法律援助是免费为你们这种经济困难的人提供帮助的,不收一分钱。”
“免费好人好事?”我问,“没有钱,他们靠什么生存?”
“这是一个国家支持的专门服务型机构呀,孩子。他们由所属单位发放工资和补贴,不用我们操心。”他欣然地和妈夸奖我是个爱刨根问底的聪明孩子,思想有趣,肯定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我对他们的谈笑不以为然,即使日子困顿艰苦,但我坚信什么法律援助、法律的知识以后我都会系统地接收到。
在包工头的帮助下,我们接受了法律援助,律师是一个有着二十年工龄的中年人,听说了我们的历史,义愤填膺,很热心地关切我们,并且承诺会帮我们争取多瓜分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