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只有十八年,截止于我的十八岁。严谨来说,人只有记事起才有记忆,但我想延长我存在于这世间的寿命,自私的以出生呱呱坠地那刻记起。
我出生于一个不太小的村庄,穿过陈氏宗祠,拐进左边绿草簇拥的小道,看到一颗顶天立地的老树之后,视野里会出现几栋老式屋宅,我家隐没在其中。
我记得每年冬天的时候,老家会下大片大片的雪,我个子在同龄人里不算太高,胳膊也不够粗壮,所有我很讨厌雪,羽绒服的鸭绒又掉了一大坨,四面八方刮过来的雪会把我带走。
里屋床上的那个男人正在呼呼大睡,他的鼾声从肥胖的肚子里传出来,整栋屋子都在颤抖。我手里正在编竹篮,细挑的竹子是个倔脾气,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掰弯它,尽管我带着毛线手套,但那些该死的竹子还是义无反顾的从手里弹出,再摔在雪地里,还要给我的手套扯出几根毛线来。
又一阵打雷似的鼾声。
我捡起地上的竹条。
轰隆——轰隆——
抖落掉上面的雪。
轰隆——轰隆——
摸着竹条的头,用上腕劲,它开始弯曲变形。
轰隆——轰隆——
竹条清脆地断了。
我伸手捡起两节竹条,起身把它们从削好了的竹条里分离出来,接着我进了屋,抓着杯子喝水,手上有点冷热不均,伸手一看,原来手套被挑了个大洞,几点雪贴在了我的肉上面,只得把手套取下,我走到橱柜里去翻找针线。橱柜上方的玻璃窗传出闷闷的风声,不用仔细听也能听到。
我把针线拿回桌上,刚想进行缝补作业,一只手套在我的视线里飞了出去,弯腰之际我看见了风的轨迹,和一双男人的脚,他就这么光着脚赤裸裸的闯进我的眼睛里。
“你的眼睛是干什么用的,这么大风也不知道关窗户,想冻死老子啊!”男人站在面前骂人。
我在他粗鲁的声音下穿好针线,把针头从这头越到那头,跨过一个深深的峡谷,用力地拽,峡谷就被我缝上了。
“老子跟你说话呢,你聋了吗?!”
手套的大洞消失了,我把手伸进去试了试,是种雪渗透的湿黏黏的触感,难受的我又把它卸下来了,在男人各种污言秽语中,我走过去关窗,一瞬间,风声变得很淡很淡。
“爸,今天过年。”
男人已经穿上了衣服,他往上提着裤子,那蛮劲能把裆部攘破。他没听到似的,扣上棉服就要往外走,走到大门,他的儿子墙一样堵门口。
男人往我的头上重重按了两下,啐了一口,走回房间,捣鼓两下,不知道从哪拿出来一张红票子,我伸手接住了,却没移开位置,他看着我,眼底骤生暴戾。这样的凶残我见过很多次,从小到大遍布在我的记忆中,成为母亲身上挥之不去的伤疤。
我把钱揣紧,站的更稳了,“不够。”
墙壁上发霉的钟响了,很尖锐一声,它的叫声昭示着时间,十二点整,我闭上了眼,眼皮打着模糊的亮,伴随着巨大的断裂声,我看见木头椅子碎了一地,干皮到出血的嘴唇,皱成一团的五官,还有男人黑白分明的眼球,它行迹不定,预谋更大的暴力。
十二点整,妈抱过我,把我挡在了身后,椅子当背一棒,她的棉服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白色灰印。
“你看看你养的儿子,没大没小的白眼狼!你就是拿着我的钱这样养儿子的吗?!亏我这些年在外辛辛苦苦的进城打工,你拿着我的血汗钱光顾着自己享福了是吧!贱女人!我真是太惯着你了!你看看别人家都是老婆热炕头,要你教个儿子都教不好,你还有什么用!”男人抓起妈的头发往桌子上砸,桌上的杯子乒铃乓啷摔在地上,我冲过去抓他的手,他的肌肉生硬,像抓着一块圆滑的鹅卵石。
我恨我自己太瘦了,每每在这种时候都只能够看着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自己血缘家人殴打另一位血缘家人。
妈总是一声不吭,无论肋骨折断了几根,头发少了几搓,身上的肉死了几块,她总是死死地咬住下唇,把它咬出血来和泪混合着咽下去,没有什么东西能撬开她的嘴巴,让她喊出一声求救。
男人让她光着身子站院子里,站到做晚饭时才能动,否则要继续往死里打。
院子外围筑了个近乎两米的围墙,外人看不见里面有怎样的血雨腥风,妈在雪天只留了基本的内衣内裤,满身伤痕的胴体若隐若现,她站在一颗枣树后,骨瘦如柴的身材让枝叶挡了个大半,却什么也没被遮挡似的,畏畏缩缩蜷在墙角。
我摸一把眼泪,向外跑去。
她拉住我,“别去。”
我低头看着缝着补丁的鞋,听她说这些恐怖的话,“……妈求你了,别去。”
我想走,她却拽着我,我能感到她在身后拼命摇头,我抬眼看向无边无际的天空,雪块像个炸弹轰炸着我的器官,“放心吧。”我抚了抚她凉透心的手,“我出去透口气。”
我不知道去哪,只记得在这段灵魂出游的时段里想了很多很多。想到睡不着的昨夜,自从男人昨天中午到家我就没闭过一次眼,如芒在背,眼睛伫在了他身上,哪怕我的眼神像个鬼,我也要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战争在我躺床上后爆发了,对面屋子里的猛兽苏醒,难听的辱骂声是无数个拳头。还有哀悯的声音,她忍气吞声从不哭出声,却为了我把尊严碾碎。
“你去年留下来的钱早就花完了,根本不够……我已经找你哥家借了两个月的钱了……你给的、你给的那些生活费根本不够,你看看星星,他瘦成了皮包骨了,面色蜡黄,个子比同龄人矮了不止一点,平时就吃些青菜泡粥,营养怎么跟得上!冬天了,连件保暖的衣服都没有,求你看在亲生儿子的份上多给点生活费吧!星星是你的亲骨肉啊!”
风雪冻结了我的泪滴,箍了箍衣服,我接着往前走。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尖草连成的小径不知道是谁的手笔,上面挂了一路的红线装饰。一户人家正在贴春联,魁梧的男人站在木梯子上,女人帮他撑稳梯子,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弟弟在一旁对这个新春活动投以好奇,在男人的话音提醒下,孩子抓起旁边浆糊桶中的刷子,小手一滑,刷子空中翻腾,在雪地上留下一串粘稠的脚印。
我捡起脚边的刷子,撑梯子的女人走过来,我把刷子递给她。
“姨。”我称呼她道。
“你这小子在外面蹿什么呢?马上吃年夜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