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谈到夜晚降临才分别,许荆只在必要时才应两句,她喜欢听于执清越的声音,犹如清泉洗净全身的每个器官,让她能暂时居身于世外桃源。
只是到了天黑,她回到现实。
于执回到家,发现家中只亮了一盏灯,昏暗的橘黄色灯光从客厅顶射下,打在女人美丽的五官上,脸颊两坨绯红,陶醉在酒精制造的梦幻中。
他把所有的灯打开,视野一下明亮了。于执看清眼前的一切,陶又期喝的烂醉倒在沙发上,地板上的酒瓶瘫了一地,以至于于执明明很轻手轻脚了还是不小心碰到了酒瓶,“乒”一声,沙发上的女人半梦半醒呓语了声,又立马昏睡过去。
于执拿过旁边的纸箱,把地上的啤酒瓶原封不动的一个一个放进去,整整一大箱,妈那差劲的酒量不喝的烂醉如泥才怪,他把地面清理干净才去卧室里拿了棉被和枕头,把妈的腿抬进沙发,枕头塞进头下,盖好被子;把水和纸巾放到醒目的位置。
一切有条不紊,他照顾起人来得心应手,俨然已经顶天立地的一个大人了。
等忙完,他在茶几前站了许久。
看看四壁,于执蹲在电视柜前,打开电视柜,里面东西繁多但整齐,有工具箱、记事本、文件带……他从最底下翻出一个黑白相框,擦了擦上面的灰尘,一张正色清爽的脸赫然呈现,父亲的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笑意,他也回了个嫣然笑容。
于执又拿沾了水的毛巾仔细擦了番,把它放在电视柜上最高最显眼的位置。
他关下客厅的灯,洗了个澡,躺到床上,就像躺进了夜的怀里。
于执盯着天花板,睡不着,就这样铮铮到后半夜,很久才找到了睡眠。
他竟然做了一个甜蜜的梦,他回到爸还在身边那时。他还是个齐膝高的孩子,本来住姨妈家,有一天,爸突然来了,来接他去城里玩。
他当时并不知道那是能见到爸的最后一面,乐呵呵的坐车一路离开了村庄,直达贸易中心,爸给他买了最新的汽车玩具,那会是夏天,他支棱脑袋问爸为什么这么早就毛衣和棉衣,爸摸摸儿子的头。喜欢买就买,爸笑着说。
玩了一天,到了夜晚,他们在一条巷子里吃东西,那时巷子街道还没被完全开发,路边的灯老旧,玻璃壳有很多黑点,暖黄色的灯光只能照亮灯下很小一块地方,与现在的境遇大相径庭,现在它叫“路转街”。
他们坐在巷口的一家铺子外头,凭着巷外的灯,能看清碗里的水饺,颗颗水润,白的可爱。
爸问他长大想做什么?
孩子摇摇头。
爸让他仔细想想呢。
孩子仔细想了想,还是摇头。
屁大点的孩子,连理想是什么都不知道,但他想到今天买的酷炫的小汽车,便说,开一辆帅气的车,跟爸爸来接我时那样的威风!
爸笑了笑,没继续执着这个问题。
儿子跟爸长得像的很少见,但爸大笑起来确实有两颗亮晶晶的虎牙。
爸说,男人要担事,不担事的就不能算男人,等你以后长大了,爸爸希望你有个男人样,承担起家庭的责任,把你妈妈照顾好,十月怀胎,她生下你后肚子还留了很长一道疤,妈妈很不容易,没有妈妈就没有你。等你以后有了自己的家庭,也要多多关爱自己的老婆,别让她受苦。你未来人生道路还很长,但大部分路都是要靠自己一个人克服的,在路上别忘你身后一直支持你的家人,他们是你的底气。
孩子被这一段突然的语重心长打懵了,只关注到一句话,妈妈肚子上有很长一道疤?丑吗?疼吗?他天真地问。
爸将食指放在唇前,说道,嘘,这可别当着你妈妈面前说,她当时看到那道疤痕真的气死了,恨不得掐死你泄愤!
孩子身临其境般抚摸喉咙,幸好还在。
你妈妈平日里不爱动,也不会做饭,生活上有些糊里糊涂的,你作为小小男子汉要多多替妈妈分担,知道吗?爸说。
孩子觉得奇怪,爸刚说丈夫爱妻子是天经地义的,怎么一直在特别强调让他照顾妈妈?于是他问道,爸爸,你要去哪吗?不管妈妈了?
爸神情远邈,颇有些沉重的意味,刮了刮下巴上的胡茬道,你是家里第二个男人,爸爸希望你能快快长大,快快懂事,来看看这个美丽的世界,爸爸老了,能为你开阔的东西有限,只能多告诉你怎么在亲情中做好自己的角色。
孩子听不懂这番深奥的话,他的世界里只有足球、玻璃和愤懑的姨妈,装不下再多了,若要强装下,只有爸爸妈妈、手里的水饺和爸爸唱的《虫儿飞》。
那首值得他铭记一生的童谣,是在回去的山路上爸在车里唱的,山路曲折,但耐不住爸车技稳当,空调一开,孩子便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睡在柔软的云朵里,云朵似摇篮般轻摇,不知哪传来温暖低磁的歌声,好似是这样唱的——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枯萎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妈是姨妈的姐,这俩姐妹性子很像,都是不喜欢管事的人,要是妈没嫁给爸,应该会过上放牛赶鸡的乡野生活,摘一颗蒲公英,可以花上一整天看白细的絮飞到哪里;她们俩又不一模一样,姨妈勤快的很,生活精致,而妈懒到了极点,图些坐享其成和吃喝玩乐,虽是姐,但一直是妹妹照顾她,嫁人后又靠丈夫照看,爸走了,这个担子自然而然落到了儿子身上。
于执起初是不能理解的,尤其是从小在姨妈自食其力的影响下,就算听爸的话学着照顾妈,可妈什么都不会,四肢不勤,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不会拖地,他这么小,连自己都打理不清。因此,有一段时间他很烦妈,觉得她尽给他的人生添乱。
有一次,于执跑了,他想回到村庄和姨妈生活,一路公交车到达了村庄的公交车站,刚下车,看到姨妈迎面走来,随即他的脸上就见了彩。
姨妈说,妈都急哭了,她跟她一起长大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她崩溃成这样。
于执不信,他印象中的妈整日百般无赖,要么在家睡觉,要么跟朋友到处转悠,要么去外头搓麻将,袜子一甩,脏衣服一换,于执还得跟个奴才似的打后头收拾,何谈关心孩子?
不日,妈就来接他了,他仔细看了她的眼角,果真有哭过的痕迹,但这个从不言爱的女人表面看上去还是那么的云淡风轻。
这次回去之后,于执就没再跑过了,他渐渐接受了从小当家的现状,凡事习惯一个人做主,家务干起来得心应手。
外公外婆打小他就没见过,姨妈死了,爸死了,与其说妈没有责任心,不如说妈被生活麻痹了感觉器官,心里的苦都变成了绿色酒瓶里的酒水。
是酒后发癫,是借酒消愁,更是一声不吭地咀嚼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