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下午三点，过了午饭点没到晚饭点，许多铺子都不在营业期间，他们走了四条街才遇到家还开门的粉面店。

许荆点了一碗鱼香肉丝面，于执也跟着要了同一碗，等待过程中，谁也没先开口说话，于执坐在她的旁边，头微微向她偏，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许荆平日里为了方便，习惯把长发扎成高马尾，发型精神，抛去她淡淡的眉眼，光从背影看上去就是个青春靓丽的女高，如今，她长发如瀑，尽数倾落，蓬松柔软，隐隐遮住她的脸部轮廓，静静坐于桌前，斯文温和，美得不可方物。

于执从幻想中走出来。面前的人眼睛肿大，唇色惨白，目光难以聚集，外套穿的胡乱，头发乱糟糟地扒在衣服上。

美丽，但很苍白。

他心口绞痛，想象不到这些天发生了什么。

十二月末，艺考在前，于执废了好大劲才跟老师请假成功，老师说要家长请假，为此，他还特地跟陶又期打商量，妈很上道，一个电话打过去，不惜说自己卧病在床没几天了，老师才勉强给批了假。由于浣西离江东太远，直达的车仅白天九点一趟，先定了昨晚夜晚到达中转站的车票，在中转站呆了四个小时又启程，今天上午才到家；他把行李往家里一塞，然后奔向学校，找到常七和五蝉儿询问情况，又找了3班的班主任，无果，于执去了趟别墅区——没人知晓许荆的踪迹。

于执简直要急到爆炸！

许荆割伤手指的画面在他眼前电影般重复放映。

最后，他辗转在他们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草地、餐厅、路转街、饭店、公园、银杏树下……找了四个小时后，他停在路边，翻倒记忆，意外间，于执听到路过的两个小孩相约去桥下冰面滑冰的对话，对，还没去过那！

那只是幢极其普通的石桥，普通到没有命名，是这块小县城唯一的桥，从河东跨越到河西，承担了连接河道两边的风土人情的交通员的角色。

他明明着急到五脏六腑都难受，可看到许荆时，看到她藏在秀发中的脸时，于执心里只有感激。

碗磕桌上的声音把许荆的思绪拉回来，点的是碗汤面，汤汁丰富，她觉得口渴，想低头喝口汤，身体稍微一倾斜，头发差点落进碗里，旁边的人眼快，捞起了她的发尾，于执从凳子上站起身，顺手抽了筷子筒里的一次性筷子，几下缠绕，帮她把长发挽起。

许荆没管于执做什么，就着头上扎的并不太紧的松散发型低头喝汤，等她安心解完渴，才抬手摸了摸颅后的新发髻，于执见状，替其额前的刘海整好，又调整了一会筷子的位置和发髻的形状，确保美观和结实才放下手。

于执打开前置摄像头让她自己看看满不满意，许荆只随意瞟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继续吃面。这期间，没人说过一句话。

于执也低头同她一起用食，从昨晚到现在，他肚子里一点粮也没有，但饿得发慌着实是刚刚才感觉到的。

许荆毫无胃口，但生理上的饿感却告诉她必须得吃点东西才能维持生命体征，于是她一筷子几根几根地往嘴里塞，吃了几口，嘴里碳水化合物开始发酸，犯恶心的味道，她抽下纸巾把口里的面条糊糊全部吐出来，再把脏纸巾丢进垃圾桶。

于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看见她抛下筷子，饮了几口汤，擦嘴，纸巾掉进垃圾桶里。

她那碗仍是满满当当的，就跟没动过筷一样。

于执愣了良久，接着吃面。

许荆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目光直视，看着远处的对面街道出了神，静态的街道不知过了多久，视线中闯入一个驼背的带红毡帽的老奶奶，她推着一个售卖糖葫芦的手推车，不一会儿，统一着装的小学生飞过来，围着老奶奶叽叽喳喳。

后来，面前穿行的人越来越多，家长牵着孩子。

许荆回过神，痴痴的脸色终于有点活气，“……我忘了。”

“忘了什么？”于执咀嚼的动作放缓。

她忘了今天要上学，她忘了早起。不过，许荆转念想，老师没带着警察来抓人就说明陈遇帮她圆了谎，既已请假，就没什么所谓了的；就算她真的旷了课，也没什么所谓了的，她这几日睡得头昏脑涨，分不清白天黑夜，有时分明是要去上厕所走到中途竟忘了为何要出房门。她暗讽自己是大脑失智，智商下降，回学校也是浪费时间。

于执见她只是目视前方，但不回话，便顺着她的方向去看，见到街对面有个卖糖葫芦的老奶奶，以为她想吃。

与其怀疑她蠕动的嘴唇是不是在跟自己讲话，不如焦心她的精神状态是否跌破了下限，比谷底还要更低。魂飞魄散，行尸走肉。

他说了句“等我会儿”就站起身出了店，回来后带了串草莓糖葫芦，并把它塞入许荆手中。

许荆看看糖葫芦，又看看于执，最终目光落回冰晶粉嫩的糖葫芦身上，她不想让于执失落，所以咬了小半口，味同嚼蜡。

待到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许荆才说话，“我忘了……今天要上课……”她说这话时声音低迷，像个认错的孩子。

于执听得有些迷糊，对于她而言，这么重大的事怎么会忘了？而且据他所知，她不是今天请假了吗？但没搞清楚所有事情之前，于执打算先按兵不动，仔细聆听。

可许荆没有下文了，她说话时断时续，平声平气，毫无沟通的欲望。如果说从前的许荆是一把野火烧不尽的野草，那她现在就是历经大风大火而幸存的草灰。

于执不着急，他先把碗里的面条吃干净，又把许荆的那碗吃掉，有了饱腹感之后，他放下碗筷。

彼时，墙上的挂壁电视机正在播放中央一套的新闻联播，它是循环播放前几天的新闻，主持人端正的播音腔宣布了条喜报——“今天，我们将带您走进一项举国骄傲的航天壮举——织女星工程。二零一八年十二月十日，织女星二号发射成功，织女星二号的发射成功标志着我国航天事业正式迈入探索月球月壤的先进先列。”画面随着主持人的声音转入到织女星二号激动人心的发射画面，随后，画面中呈现两张航天科学家的正脸照片，“织女星工程成功的背后饱含了无数航天人的默默奉献与无私付出，据悉著名数学家、航天科学家于百振于二零一四年四月五日因病逝世，享年三十五岁……”央视选取的名为于百振的科学家的照片恐怕还是他二十出头的时候，年轻人生的正，仪表堂堂，顾盼神飞，眉眼间尽是对未来的展望。

于执看着电视，目光中流露出一些骄傲和哀伤。他收回眼，顿了几秒才道：“也许有的人生来就是要被国家收编的，然后背井离乡，为了梦想和更大的国家宏图而奋斗。”

这个话题挑得突然，许荆抬眼看他。

于执从容的把头往正在介绍于百振生平成就的电视机方向偏，他的成就真的很多，获奖无数，光是念奖项就念了一分钟，最后还不得不用个“等”字终结。

“我爸，但是很可惜以这种形式介绍给你。”

许荆把注意力放在电视上，他父亲一四年就过劳猝死、因公殉职了，四年后等到工程成功了才把这位伟人的事迹与功勋公之于众，有那么一秒，许荆震撼的不敢呼吸。

但于执很快开解道：“不过我四年前就知道他死了，人家也不能因为是国家保密项目就扣留尸体不是？再说了，留着也没用。”他说的轻松，但往往能轻易谈起的，反而是无法轻易放下的。他才年轻，就经历了姨妈、父亲、爷爷三次沉重的死亡，被迫领悟生活的酸辣百态，那是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就算父亲是在他十四岁那年就与世长辞了，但当看到那个名字被扣上死亡的印记，就好似父亲又在面前倒下过一次。许荆不知道说什么，伸手去摸他的头。

于执看着她，轻轻地笑了，“自己手都冰成这样，还想着安慰我啊。”说着，他拿下她的手，圈在手心里，“他在我幼儿园的时候就走了，没留下一个离开的理由，所有的亲戚都骂他是抛妻弃子，连我也生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气，所以从前我就拼命的惹事闯祸，希望捅娄子可以把他叫回来，可是等到了他的死讯。”

许荆牵住他的手。

“他的死变成了我心里的心结，跟所有去世的人不同的是，于百振是个混蛋，他缺席了我的童年，是个不称职的父亲，我怨他抛弃家庭，我怨他没尽到父亲和丈夫的义务，我像个幽灵一样不放过死去的他。”于执的眉目平淡，却那样的认真，“话说回来，他也够可怜了，死了都不得安息。可是，再怨来怨去都是因为我爱他，我爱我的爸，所以恨他并没有做出爱这个家的实质性行为……直到前不久，我忽然想通了，我想到过去，我既然能释怀放弃镜花水月的自己为什么不能原谅父亲。”

“我希望你也是一样的，许荆。”

“不要担心，我在，走出来。”

“没关系，我们有很多时间去处理过去，慢慢来，走得慢一点是没关系的，我相信你。”

从看到那条讯息的时刻开始，于执没睡过一个好觉，父亲光宗耀祖，对于国家来说更是无法忽略的丰功伟绩，他这个无知小儿的幽恨又算得了什么。窝在床里，他想要是许荆会怎么做，许荆性子平软，天下之事死者为大，不要狭隘，要让父亲生理上和精神上的死随流水去。

身在浣西的这几个月，他强迫自己服从异地的生活饮食习惯，也交了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一切都在正轨之中，他的心却还是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庞大的理由，只因为他的女孩在故地，心安即是归处，于执的归处就是许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