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夜里,她接到于执的电话,那是她最不想接到的一通电话。
许荆趁空闲去了三次“镜花水月”,里面熄了灯,门上挂了“暂不营业”的牌子,于执或说“不去了,省的睹物思人”,或说“不赶巧,我刚走”,扑了三次空,她都没有怀疑过一丝他的坚定。
每次通话时间都超长,接的时候,她干脆把笔放下。
“你干嘛呢?”于执说。
“刚刚在写题,现在在跟你聊天。”许荆入迷了,不经意喝了一口将手边的牛奶,等到恶心的味道灌入口腔,她才反应过来进嘴的什么玩意。瞥一眼,憋住呼吸,一鼓作气喝光了。
“你现在还在店里吗?这么晚了。”许荆关心道。
那边静了一秒,“我今天没去店里……对了,我明天就回学校。”
“行,常七天天在你座位旁边念叨,他说他很想你。”
他干笑道:“是吗?我可不想他,我想你。”
许荆细心地听到他声线有几分沙哑,但怎么也没往至坏的方面想,“那你早点睡,明天收拾好状态见我。那些事别太焦虑,申请专业的法律援助,打官司我们不会输的。”
“不会输,不会输……”于执反复自言自语念在嘴里,气声泄败颓丧,她仿佛看见了他的一张愁眉苦脸,“许荆,我不打算打官司了。”
许荆惊的差点抓不稳手机,到抽一口凉气,不知是先深深诧异还是先悲伤,手中开始出冷汗,心里燥热,皮肤寒凉,内外焦灼着她。
“……为什么?”再说话,许荆的声音小了几度。
空气中一片寂然,他也许在抬头看星星,可今夜没有星星,深蓝色情绪的夜在融化。
“我们都知道,最直接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有一个遗嘱,现在什么都没有,我算不算非法霸占他人财产?”他苍凉地说,“你说,爷爷是不是不想把‘镜花水月’给我的意思?”
她意识到她不在的时候,于执定是遇到了什么,“谁跟你说的,你们这些年爷孙一样相依为命,只有你是唯一能继承他衣钵的人啊!于执!清醒点!”
“我知道……”他沙哑的声音倏地无限放大,听上去仿佛哭过无数场,“我从来没有质疑过我们之间的情谊,只是,他们陪了他十几年,我只有三四年,手指头都能数过来,那些我缺席的十几年,我怎么填补……我拿什么跟他们拼……从根本上我就输了……听黄叔讲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的时候,我就在想,他们之间十几年的亲情更亲密不是吗?”
又是不安全感在作祟,在爱意面前,他始终不敢确认。
“我考虑好久了,深思熟虑过了,也许,爷爷就是想让房子亲子继承……我应该尊重他的意见。”
“真的。”他见这边一直沉默着,他想要嘴角上扬,便拼命将肌肉往上勾,便有了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他托梦跟我说的。”
“你现在在哪?我来找你!”她站起身,椅子在瓷砖上划剌出刺耳的尖叫。
他崩溃了,眼泪被弯曲的嘴角勾进嘴里,很咸,很苦,很酸涩,“别来找我。”
许荆不放弃,脑袋夹着电话,一手在抻衣服袖子,“法律不是死的,这种情况它是会向我们倾斜的,别怕,我们能打赢!你在家吗?你别动,我来找你,我来找你!”
“别来找我好不好……”他的哭声越来越大,嘴角的肌肉承受不住压力,重重的反方向下撇,“别来找我,我怕我后悔了,别来,许荆,别来找我好!我不能后悔!”
我们能打赢,可如果,他不想让我们赢,那无异于还是输的一败涂地。
许荆不得已停在床边,穿了一半的衣服软下去,萎靡不振地挂在手臂上。
“对不起,我做不到你那样勇敢……”他慢慢颤抖,最后只剩哭声。
他在电话那头哭了很久,每一滴泪都像硫酸一样滴在心脏上,她也连同着快被击败了,只能扑通一声倒坐在床上,以寻找末了的支撑。
良久之后,他哭尽了最后一湾,只剩喘不过气的抽噎,“于执,他很爱你。”许荆温声道,想透过电子设备抱抱他。
“我,我知道,所有我希望他开心。”他说不出完整的话。
这个抉择于他而言已是世上之最,不仅要面临音乐伙伴被瓜分,还要默许“你爱的人更爱别人”,双重的痛苦,就泰山地压下来,碾碎五脏六腑,呼吸成了另一世界之最。
他说,他一定很爱他们,所以才会领养;他一定很爱他们,所以才会留出一面墙记录他们的成长;他一定很爱他们,所以才不辞辛苦将他们养大;他一定很爱他们,所以才十年如一日地蜗居于故乡;他一定很爱他们,所有才什么也不肯给外人遗留。
他也爱我,但也许更爱别人,也许没那么最爱我。
这就够了,爱我,就够了——多么悲凉的伟岸的一句思想。
许荆再无别的可说,只是听电话里的人抽泣。
抽泣一夜,潮湿一生。
“镜花水月”拱手让人以后,打听到兄妹俩把房子卖了变现,现在归一个商人所有,商人也不管,只在所有的东西上盖了层白布,说是刚死人不吉利要驱驱邪,得放个小半年才能动。里面的乐器荒的能够长草。
于执该是总往那去的,但当着许荆却只字不提,人一旦想藏什么注定能藏住,只是他不愿再抱头沉哭。
他是中午回到学校的,一两个星期没呆过学校了,迈进校门那刻起还有点陌生,仿佛腿脚不是自己的,走路都有点别扭。眼睛能见到两种颜色的校服,蓝白色和纯白色的,有人勾肩搭背,有人欢声笑语,有人边走边埋头背书,白亮亮的校服照的十几岁的少年少女闪闪发光。
他老远就看到了许荆,她小跑出来迎接他回归正常生活。
明媚的脸蛋,他心软软的,有种抱她转圈圈的冲动。
于执越走越熟悉,陌生感渐渐消减,两人聊了两句就到了状元楼,走上二楼,穿过通风走廊,教室后门“嘭”地炸了,他们下意识后撤一步。
再睁眼时,眼前金光闪闪,金带从天上飘下来,像在金色中沐浴。
“欢迎回来!”常七举着礼花炮,咧着嘴笑,“真有你的,请这么多天假,玩嗨了吧,还记得回学校啊!”
“去你的,去你的。”于执口嫌体正直,脸上漾着久违的笑容。
许荆从其中退出来,在一旁默默摘理头上的彩带。她看着两人相见如故的交谈,有一个真纯的朋友真好,她打心里为于执感到开心。
可他开心不了多久,当看到桌上推成山的作业的时候。一天缺课就够呛的了,何况是两个星期,而且脱离学习状态久了,对他那样基础差的学生而言,过去的知识点忘了不少。许荆不请自来地建议他,把这两个星期积的作业放了,还有两天就月考了,不如抓紧时间复习,学懂了,比无脑刷题更重要。
她看出来于执拿笔都有点不自在,但她没理,有些劫要自己渡,刚历经了那么大的风波,渡过来要花些时间。
许荆计划和他去看日出,江东是个小地方,附近只有一个海拔六百多米的山头,可想到要看到日出东山之瞬得起的很早,担心于执精神刚恢复会吃不消;她接着打起日落的主意,但转念一想,他们共同见证过的日落太多了,红的、橘的、粉的,彩墨泼画,金山漫漫,千里成行,仙娈如麻……倒没什么惊喜。
因此她干脆问于执想看什么——这简直是种最不留惊喜的行为。
“日出啊,日落都看腻了。”他的想法跟许荆如出一辙。
“那你得起的来哦。”许荆说。
“我现在闲了,可以提前一个星期就开始调整作息啦。”于执说话轻盈,但她发现他说“闲”字的时候略的很快。
考完月考,隔天成绩就发布了。第一名629分,杀进了年纪前三十,五蝉儿依旧稳定发挥。第二名是许荆,断层的厉害,五百出头一点,她倒是不在意和五蝉儿差多少,她只跟自己做比较,比较一下,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稳定的不得了,分数一直徘徊在五百左右。
而于执掉了十多名,难看的成绩更是雪上加霜。
许荆从来不替他着急学习,如果于执让她帮忙,她就提想法,如果他自己也毫不关心,她就更不关心了,正所谓“皇上不急太监何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