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为木匠手艺一般,被新来的木匠们抢了生意,眼看生意越发惨淡,他不得不提高价格,谁知抬价之后更加门可罗雀了。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带领车上的人民过好过富日子,跟不上节奏的落伍人群只能沉郁在有限的视野,被车轮碾碎。
浑浑噩噩紧巴了五年,他不会忘记一九八三。
她来了。
很恐怖,她和预期中的形象不一样。上衣为艳红色编织毛衣,衣领口排列了不规则白色珍珠,下着条大口没鞋喇叭裤,裤子很好的修饰了她丰盈的腿型,摸了脂粉和红唇,脸比记忆中的人大了一圈。
半夜来的,灯光老旧,但他看的异常清晰。
她为什么不是骨瘦如柴?灰头土脸?
她为什么看上去生活的很幸福?
他缓缓走回屋里,穿好一整套最拿得出手的“的确良”。
她带来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约摸六七岁大。
她总是不争气地在他面前下跪,事由很简单:县里的那个拿葫芦的男人前列腺癌死了,她要殉情,交代他养大这两个孩子。她从包里拿出一大把现金,足有一万零五十,卸下首饰一并塞给了他。
他明明想说:你能不能别死。
开口却变成了——“再见。”
他连阻止她下黄泉的勇气也没有。
对啊,夏乙不像她,她敢爱敢恨,她敢于不顾世俗的眼光追求爱情,而夏乙这个胆小鬼连她姓名都不敢提起。
那两个孩子跟他们亲娘纠缠了很久,直到他们哭累了睡去,所有的一切才得消停。
他看着他们的睡相,虽然闭了眼,但他早先就注意到了他们的模样:妹妹的眼睛很大,黑溜溜的特有神采;哥哥有个微笑唇,不说话抿起来的时弧度十分好看。但他们脸上都有些不属于她的部分,那部分陌生而丑陋,让他无端生火。
台上的剪子亮了他一眼,他拿过剪子的手悄悄靠近哥哥的眼睛,渐渐靠近那对黄豆似小个的眼睛——“啪!”千钧一发之时,手一软,剪子摔在了被褥上。
他不敢,怕往后落黄泉见了她抬不起颜面。
这一怯懦,铸就了往后的不安宁。他们醒来之后就哭闹不止,锤他的腿,张着嘴问他们的娘去哪了,他心一狠,直说,他们的娘不要她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他们想往外跑,又被抓回来,关禁闭,不哭不闹之后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了。
他为他们办了学籍,贴了随他姓的户口,为了防止乱跑,他每日都会接送下学。春去秋来,那年那天他因为乐器行的生意走不开,去晚了十分钟就找不到人了,老师指了个大致方向,他沿着深不见底的巷路摸了过去。这条路子与乐器行的方向截然相反,其路蜿蜒曲转,路灯隔很远才有一段,途中还有几盏坏了,蓝灰清幽的似起了看不清前程的雾。
他眯起眼,看到远处那对兄妹,一道愤怒的女声暴起,他躲到拐角的墙面,依稀可见地上的两个只冒出头来的影子。
“我真是烦死了,每天见到那个人都觉得恶心!娘为什么把我们交给他!他是谁啊他!”长头发的影子猛烈晃动,随之听到一剧烈的撞击声,听声辨位,什么东西撞击到了他靠的同一面墙上。
“……反正我受不了了,我一定要逃走,去哪都行,这辈子不想再看见他一眼!”
“这破地方谁爱待谁待吧,买个发夹都没我中意的,丑的要死!”
妹妹脾气暴躁,相反,哥哥沉默寡言,行游于世,像个活死人。
“你说话啊!哑巴吗?!”
“……”
无论如何,唯听见十四岁的女声在发怒、嘶吼。
“草!你跟他一个德行,都让人心烦!我什么狗屁运气啊,摊上你们!”长头发的影子向短头发的影子逼近,两个影子相视了几秒,突然传来一声哀婉的野野猫叫打断了他们。
妹妹被吓到尖叫了一声。
墙外的他轮转回眼珠子,在前方不远处的黑暗中瞥见双黄到发亮的竖瞳。
野猫盯着他,他盯着野猫。
野猫盯着他们,他们盯着野猫。
不知道谁开口怪了下野猫叫。
他开“镜花水月”本就不是奔着挣钱的目的去的,只为了一了年少的心愿,何况一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够好一阵子逍遥快活的了,他计划在这阵子学好用各种乐器,等钱花得差不多便用音乐手艺赚钱,总比工匠活美妙。
他请城中的师傅打造把吉他,今天是去提吉他的日子,特意提前交代了兄妹下午没法去学校接人了,让他们自己注意安全。
天赋这个东西真鬼怪,有人没有任何天赋,有人在某一方面有天赋,有人拥有很多方面的天赋,有人能察觉到自己的天赋,有人的天赋一辈子都没被开发。他已是五十知天命的年纪,能挖掘在音乐上的天赋算不算大器晚成。在此之前他没接触过琴谱和正儿八经的学音乐的程序,学起曲目来却有过耳不忘的本领,看到二胡的样式一上手就知道如何弹奏《二泉映月》,唢呐笙箫、锣鼓碰钟,样样精通,闲来无事,还可以去办喜丧之事的人家混个眼熟,这样大家见了他都知道这个人不是个木匠,而是个音乐家,稀少的品类。可他不满足于此,心里总有个没弥补的缺口,少了把吉他。
城里的工匠手艺不错,吉他音板上小下大,侧板相思木,品丝银亮,音色醇正。
当他带着心爱的吉他回到“镜花水月”时,兄妹都睡下了。月光黑影,室中寂静。
他收拾了会就去洗漱,在一间狭小的蹲厕兼洗浴的空间中,借着暗黄的灯,他看见自己手中有条红迹,摩挲几下,红迹散开,可以看清指尖的指纹,放在鼻前细闻。
是血。
不是他的血,来自水龙头那儿。
他关掉原本正放水的水龙头,发现水龙头手柄开关有血,延展开有三厘米长。
他走出厕所,依次走进他们的房中,确认熟睡无疑,打油灯不见二人身上有伤痕,他翻出他们的衣物,无果。
搞不清血迹怎么来的,他是一夜也无法安稳入睡的,于是他开始翻他们的随身物品,在哥哥的背包上找到了血迹,两条又长又细的血迹。他想不明白怎么弄得。
是谁身上的?不是哥哥弄得,为何血迹会出现在他的东西上?
恰好的声音从房外传来,一声女音的叫喊,他推开门,看到街巷中不少人披着外套问发生了什么。
一个年轻女子从厂里下班回来,不过自行车坏了用脚走回来的比日常晚一点,就在路上见着一条死掉的野猫。
那野猫死状惨烈。下颚脱出,脚垫和爪被碾碎,膝盖骨反向折叠,肠子和肝脏血淋淋的涂在地上,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骨头。
后来,他回去之后真的在哥哥的鞋底发现了血迹和少许猫毛。
隔天起,兄妹二人再也没说过一句话,连单独相处的时间都很少了。
他仔细观察过。哥哥一切照旧,性怯如鼠,少言寡语;妹妹的话却也变少了,她不再指着哥哥大声骂囔,而且多少有些害怕哥哥神色。眼见一个生命活生生被打死的场景怎么可能会不哆嗦。
他十足想在乐器上登峰造极,没心思关心别的,这几日总在城中奔波,忙的分不清白天黑夜,不知是第几日时,那日黄昏,他到家那对兄妹便不见了。动员街坊邻居在街巷查找了一番,无影无踪;隔天报了警,警察问有没有照片?没有。那就描述一下两个孩子长相吧?他说了个大概。警察方圆十里搜寻三天,宽慰他说,最近人贩子猖狂,心里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凭现在的技术水平是暂时找不到了,后续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联系你。
他拍了拍警察的手背,说,麻烦你们了。
警察说了几句安抚民心的话就走了。
他又跟前来慰问的老友念叨了会。
等人去楼空时,月亮已孤孤地爬上天空,淅淅沥沥地洒下了它惨白的皮肤皮屑。他从吉他包中拿出吉他,没人知道,其实他今天学成了《the sound of silences》。
在一方小窗里,对奏月光,幻影料峭,像一条长到无尽头的婚礼头纱。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Because a vision softly creeping
Left it's seeds while I was sleeping
And the vision that was planted in my brain
Still remains
夜色很晚了,墨色的云渐渐吃掉了月亮,他不舍得闭眼。太晚了,两个孩子都到了记事的年纪,记得自己的爹妈姓甚名谁,变不成他的孩子;太晚了,他明知前路崎岖,却没有能力阻止;太晚了,他的爱意还没说出口,她就与世长辞了;太晚了,他还没思决出“镜花水月”的去处。
只是在气息奄奄中,迷迷糊糊偷偷瞥了一眼。真是好久不见。
他看见她圆圆的脸笑起来隐现两个酒窝,微笑唇大大上扬,牙齿整齐洁白,笑眼弯弯,颧骨饱满红润,带有乡土气息的小麦色皮肤。
她叫他跟上来,他痴痴望着她的背影,幽幽然行去,一化为无。
时光蹉跎又二十年,而这个故事,只有上帝视角才知全貌。路转街的人们从未涉略。
爱意倾潮,无人知晓,人性.交杂,真中含了几分假?假中又有多少的贪痴怨念?不得而哀,得而悲之。
我说:傻瓜 难道你不知道吗
寂静如同顽疾滋长
听我对你说的有益的话
拉住我伸给你的手
但是我的话犹如雨滴飘落
在寂静的水井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