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惊云默了一会说:“我跟你不同。”她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你找我有什么事?”
陈遇差点被美式咖啡的苦味冲死,不忍面露难色,但很快恢复镇静,“我来是做个善意提醒,你跟何错既然已经离婚,希望你的手别伸太长。”接着摆出主人翁的气势,“你跟他也不是血缘关系,不如从我们的生活中淡出。”
陆惊云精致的脸上出现不悦,“那是我儿子。”
“可他现在是我儿子!”她越来越激动,音量不由加重。
陆惊云闭眼揉着眉心,“我打他九岁那年就是他妈妈了,我跟他不是亲人甚是亲人。你说他是你儿子?你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吗?喜欢什么游戏吗?他生母忌日是哪天吗?你又能共情他的过往吗?”
陈遇回顶,“关于这些,只要你不干预我们生活,我自然是能慢慢了解。”她严厉苛责道,“再继续下去,你不觉得你的行为是在破坏别人家庭吗?你让我以后跟何啸怎么相处?因为你在,他永远不会认我这个母亲!”
对方讥讽地笑了,像听了一个恶心的笑话,“你还真以为能跟那个狗男人过一辈子?你也离过婚了,还看不清什么样的男人能白头偕老什么样的不能吗?”
陆惊云停了停,扯回话题,“这么说吧,你能接受你的女儿不认你这个妈妈?我离不开我的儿子就像你爱你的女儿,这一样重要。”
她放眼别处,眼里有些风云,“或者,你让何啸做决定,他要我滚我就滚。”
陈遇恼羞成怒,陆惊云的话语是撒在伤口上的盐粒:你的婚姻是我不要的垃圾罢了。
她咬牙切齿,可说来说去只有几句,底气不知何时被抽走了,不镇静的她表情不受控般扭缩在一团,马虎的妆容不再撑场,而是令她无地自容的游动的鱼,钻着陈遇每一个毛孔,她低头盯着美式咖啡挤出艰难的结尾:“我……希望你自重!”
陆惊云眼看再无调和的可能,便起身离开,没走两步又折回来,拿起旁边的勺子舀一勺糖放在陈遇的美式咖啡里,她曲着食指顶了顶刚戴上的墨镜,冷声道:“受不了苦味硬吃苦有什么劲?”
不可忍受,她今天居然被一个陌生女人冷嘲热讽了一番。从前的婚姻已经是悲剧,如今的婚姻又被当成了笑话,她脑海里有这样一片声涛回想:你还真以为能跟那个狗男人过一辈子?你也离过婚了,还看不清什么样的男人能白头偕老什么样的不能吗?
“小心!”何错及时抓住牛奶罐子,唤醒走神的陈遇。
“想什么呢?都撒出来了还不知道?!”他找来抹布,把余出来的牛奶擦干净。
陈遇缓过神来,发现手上粘了不少牛奶,便抽纸擦手。她看着何错勤勤恳恳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男人有钱多金,关心妻子,别人不甘心想拆散我们也很正常!或许对他来说,他失败的婚姻也很难以启齿!陈遇试图这么说服自己。
然后她端着盛着牛奶的玻璃杯上楼,推门看见许荆埋头不知道干什么,只知道自己受了冷落,只知道她没有礼貌,看见母亲进来了也不喊人,把牛奶两次晃在眼前也视若无睹,如此目中无人的坏性也是跟那个坏女人学的?
心中顿生一股无名火,势必要让她知道家里的规矩和母亲的威严。陈遇立马端起牛奶往她嘴里撬,用力灌,直到许荆呛到咳嗽,呛到嗓子哑了才为止,她听见这不识方圆的小妮子的讪笑,他砸东西还是冷暴力你?
简短的听起来不刻意的几个字,却攻破了她的最后一道防线,陈遇难以说服自己。
紧接着,门口传来扣门声,何啸站在门外问:“阿姨,我找不到吹风机了。”
陈遇转过头冷静了几秒,火山缓缓平息后,才走向门口,“好,小何你等等,阿姨给你去找。”
目光所及又只剩两人了。许荆和何啸远远地对望彼此,却噤若寒蝉,空气在这一秒或者下一刻凝固得不知不觉。
许荆没办法像他一样饱受过愚公移山之苦、愁云惨淡之凛冽,伤痕累累,却能摇摇脑袋丢掉所有痛苦的行李,再像个狗皮膏药一样,对着曾经的耳边说:我们还能从来吗?
两个小时前,两人还在地上因为过往拉扯,甚至闹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但他在两个小时后,还是张开耳朵去听楼上的争吵和选择屏蔽他们之间的隔阂。许荆显然做不到这般冰释前嫌,准确形容,她认为他们的隔阂是永恒的冰块,永远无法消融。
她走到面前伸手关门,快阖上时,何啸的声音顺着门缝弥漫开——
“今天我妈送我回家被阿姨看见了。”
许荆愣住,听不懂他的意思——他的妈妈不是难产死了吗——不是吗?她几乎像被绑在树棍上的稻草人一样一动不动,仅有加速流动的血液证明她在头脑风暴。
她刚想开口问个究竟,却欲言又止,登时脑子里闪过一线,登时她什么都明白了。她的继父,何错,在何啸生母去世若干年之后还娶了另一个女人,而她的母亲,陈遇,是何错的第三段婚姻的女人。
许荆眉头锁成了死结,张着嘴巴停留在空中,她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而她们母女,作为组建新家庭的不可忽略的成员,对他的婚史毫不知情。
她突然想起了一个多月前,那天夜晚,房间里乱成一团,衣服胡乱丢在床上,陈遇站在衣柜前翻东西,她说:“你何叔叔还有一个儿子,跟你一样大,不过他妈妈生他的时候难产没了,这孩子也够可怜的,从小到大都没妈,以后你们相处你多照顾他一点,收收自己的脾气。”
许荆怔在原地,收拾行李的手宕机般停下,她回头看一眼妈妈,妈妈的话在眼前自动拆成几个关键词,它们彼此沟通、缠绕,隐约浮现出一个十一岁小孩的身影。她思索不通,人生就是这么喜剧的吗?可内核是悲剧,便又觉得她的人生轨迹准确的毫无差池。
世间上发生的事情远比世界七大奇迹还更诡谲。
接下来,填充时间的是干净如洗的夜空,算不出边际,是整个地球的棺材,逼仄的房间根本看不见星星,却阻隔不了偶尔传来的猫叫,尖锐的声音随着它的跳跃和攀爬律动;紧随着是楼上中年男子的谩骂声,锅碗瓢盆砸了满地,那个红毛骑着鬼火扬长而去。
许荆声音有些颤抖,“妈,你想好了吗?”
她不是害怕陈遇同一个坑会摔两次,而是提醒她——你真的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吗?她多想和母亲展开一次正常的交谈,把双方放在平等人格地位的交谈。
这句话得到的只有沉默。沉默是个好东西,它可以回避一切问题,让沉默之人轻而易举获得胜利。何啸沉默,假装看不见走廊上的许荆,漠视手指上利群的污秽,对过往只字不提,只转动他墨色的眼珠,试图用沉默感染她,好像掩藏了就是真的消失了;何错沉默,却算不上说谎,让人无法无视也无法责怪,谁不希望自己的简历看上去高尚。
轻易地背叛,轻易地重头再来,那种忘却所有忧伤的能力,那种噤声沉默,几乎可以使人在生活中如鱼得水。
许荆长吸一口冷气,按耐住自己又将爆发的情绪,她想让自己看上去是个能全身而退的无辜人士,几次张口,五官都在发力,指着何啸说:“你们父子俩真是可以的。”
随后重重地甩上了门,许荆利索地打开窗户,夜风贴到体肤那一刹那,凉意骤生,她低头,看见黏糊糊的牛奶已经和衣服融为一体。
现在的情况,鸡飞狗跳,兄弟砌墙,客逾庖而宴,不过是两个人的游戏牵扯了四个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