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挤满人,都是住在附近的穷苦人家,因为买不起炭火,他们常来茶馆躲寒,三五角钱就能讨得一壶茶,足够消磨一整天时间。
两人才踏进堂屋,立马引起许多双眼睛的打量,嗡嗡的茶馆即刻安静许多。
跑堂伙计忙迎上来。严录似乎是茶馆的常客,一路上跟伙计熟络地闲聊最近的生意,待行至后院包厢,伙计替他们找来两个手电筒,便转身离开。
严录栓上门,走到屋中央的桌子旁边,向孟灿云说道:“你的枪最好拿出来,底下见不得明火。”
孟灿云下意识捂紧枪套:“我已关了保险。不会走火的。”
严录摇头一笑,没有勉强她。他搜出自己口袋里的打火机与香烟,放在贴墙的木柜上,然后挪开桌子,拉开地板上的金属环扣。
一个方正的暗室入口呈现在脚下。
“这是……”孟灿云狐疑万分。
“你想知道的那张假残片的来历,就在下面。”
暗室的空间很大,沿木梯下来,稍走几步,隐约听见一阵轰轰的机器声传过来。
循着声音继续走了一段路,前方陡然变得敞亮。
映入眼帘的场景一分为二:一边排列着整齐的书桌,每张书桌旁围着三两个人,或坐或站,伏在案上仔细描绘着什么;另一边则是两条机器生产流水线,十几个工人来回穿梭,从机器口拿起整块纸张,浸染、烘烤、揉搓、打磨……最后将处理好的纸放置在书桌旁边的车篮里,供画师随手拿取。
一个工人恰巧经过,孟灿云忍不住拦住她,摸了摸她怀里抱着的纸张。外观古朴,质感粗粝,与藏在晓苑木箱的那些宝物的触感并无明显差异。
她顿时激动不已,又连忙走到最近的那张书桌。当她看见画师蘸着金泥,在做旧的纸上抄写《老子道德经》时,她感到无比震撼——
“这……这是……”
“这便是我的新产业,经卷生产厂。”
鸣沙窟藏品自发现以来为各方争夺不休,一件经卷的价值更被炒到天价。这让严录嗅到商机。
“此厂并非刚刚成立。起初因为销售过两件假经卷,扰乱了少帅与教育厅的谈判,被勒令歇业半年之久。直到前些时得了少帅的赦令,这才重新开工。”
“小吉三郎买走的那张,就是这里造出来的?”
“不错。”严录朝她笑了一下,“那张假残片便是少帅赦令后的第一件杰作。”
假残片的成功售出,预示“赝品”经受住市场的检验,可以正式投产。
经卷产业的经济回报不可估量。
孟灿云不得不佩服严录的商业头脑。
劣币驱逐良币,当这些赝品充斥市场,真迹就会慢慢绝迹。
虽然从道德的层面来看,做假是非常缺德的事情。但是站在保护文物的角度,只要能防止经卷外流,这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你们计划怎样生产?经文、绢画都可以做吗?每一种做一份还是几份?底本从哪里来……”她一连问出许多问题,正待严录解答,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莫要着急,颜料晾些时候再用,太过艳丽会丢失神韵。”
孟灿云循声望去,只见有个中式着装的年轻男子,正在认真教授旁边的青年作画。
她眼睛一亮,快步走到他近前。
“邱先生!”
自上次邱良接到一通电话,从佛窟匆忙离开之后,已经失联好几个月。
原以为他回到学校和文艺保护促进会工作,却没有想到他也参与了经卷赝品的制作。
邱良推了推眼镜,放下手中画笔,似乎有些吃惊:“孟小姐?你怎么……”
孟灿云看了一眼旁边的严录,笑回道:“今天路过表哥的工厂,顺道来参观。”
严录微微颔首,算作打过招呼。
邱良似乎不太理解孟灿云如何会变成严录的表妹,但良好的涵养令他没有表现出过多的诧异。他见孟灿云的视线投在他执笔的绢画上,又推了推眼镜,“孟小姐,我现在做的是……是……”
美其名曰坚定的文艺保护者,实际上却是赝品制造者。说出去面子不挂彩,更有鬻笔失节的嫌疑。君子论迹不论心,眼下他的所作所为,怎样看都与自己历来信奉的道心相背,任何解释都像狡辩,一时间竟难以启齿。
“总之,让孟小姐见笑了。”
孟灿云见他说话吞吞吐吐,神情也有些异样,聪明地猜到他的心思。
自古文人饮清露而不食俗物,喜欢将崇高理想与黄白之物二元对立。近代积贫积弱的国情又将这种对立矛盾放大。使得许多理想主义文人受辱于现实。
邱良作为一名纯粹的理想艺术家,似乎总在夹缝求生。其实跳出来看,无论委身督军府,还是受制于资本,他的初衷都是拯救理想,都是为了保护文物。所以他并没有做错什么,自责也是不必要的。
“邱先生只是换了一种复刻的形式。假如能截流真迹,现在做的就是壮举。”
她指着未竞的绢画虚心请教,很快将邱良从沉郁的情绪中拉出来。之后,两人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创作构想,一个巨大的经卷贸易构想在孟灿云脑海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