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社最近在策划一项活动,因为最近有个相关比赛,所以社长要求我们分小组拍摄影片,要是成片质量高,没准还可以跟电影专业的人一决高下。
虽然我们只是业余,但也没有人怠慢,他们激情之高,连抱着玩玩心态的人都甚少。他们将几张桌子拼在一起组成一张大桌,热情似火地开了场圆桌会议,最后我和谢言的小组定下一个关于残缺美的主题。但由于拍摄材料不够,加之文学美术和电影戏剧不分家,他们决定今天先去隔壁艺术学院挖掘素材。
谢言平日里对这方面挺有了解,但今天却一言不发,似乎比我还沉默。
我问他怎么了,想想又说:“之前听薛耀说你请假了,咳嗽还没好?”
他清了清喉咙,“是有那么一点。”
我只当是他嗓子不舒服才不发言,便简单叮嘱了几句。
他们先去一楼的雕塑部,因为经常需要搬运大型雕刻材料,所以他们的活动室就在一楼,窗户朝外,夏天可以看见蓊蓊葱葱的林间小道,冬天可以看见银装素裹的雪景,风景挺好。
我静静地看着那雪景,突然看见雪丛中有一个人冒了出来,一身黑的装束,畏畏缩缩地探着头,似乎在望教室里张望,显得很不合时宜,像一张白纸里的一点污渍。
与此同时,看向窗外的还有一个人。
我收回目光,却看见谢言站在教室后排,那里放置着众多雕塑模板,他也愣愣地看向窗外,眼神很直,近乎于僵硬,我本想叫醒他,结果下一秒,我看见他眼神狠厉地把一座石膏雕塑推到了。
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
砰——
由于我受到过车祸现场爆破声的影响,所以对这种声音十分敏感,我精神质地抬眼,看见谢言神色冷冷地看着地上的雕塑。
刚刚没注意,他的眼球布满红血丝,他温和的脸上,少见的出现了狠厉地表情。
一瞬间,所有人都被这剧烈的动静吸引,教室里一片安静。
我往地下看去。
那是座大卫雕塑。
雕塑的半边脸被磕掉了一大片,大卫的半边嘴和一边眼睛都被磕掉了。一股惨烈又无言的场面。
期间有人小声问:“怎么了?”
谢言闻言,换了副表情,温和又羞赧地说:“抱歉,不小心碰倒了,我……我改天买一个新的回来。”
他边说边收拾残局,似乎想把雕塑残缺的部分重新拼接上去,但奈何没有任何粘合剂,这雕塑的脸合上去,又掉下来,合上去,又掉下来。
艺院的学生也很宽容,“没事没事,这只是个雕塑模板,不是学生作品。这种石膏雕塑,普通工厂里一个模具就可以生产一堆一模一样的,市面上也很多,不难买到。”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谢言听罢,面露出一丝很微弱的痛苦,他的面容像破碎的雕塑一样,布满了裂痕。这种痛苦一直持续了很久,久到我都开始怀疑这种痛苦是不是已经刻在他脸上了,他才缓慢地恢复原来的表情。
他站起来,笑说:“不好意思,刚刚在外面看见个熟人,我先出去一下。”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谢言走出了教室,他的脚步很快,似乎没有回头的打算。
我看向窗外,外面的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我身边的人安静了一会儿,有些人开始小声议论:“他这么着急,是去找谁啊?女朋友?”
“别是去找那个人吧……”
“谁?”
“就是之前闹上论坛的,那个人自称是他男友,据说三十来岁,半个月来都一直给他送早午饭,连晚饭都送,有时候还蹲在他宿舍楼下给他送花。有次他们两人单独待在宿舍不知道在干什么,吓得他的室友以为是不法分子入室,差点报警,最后闹得他们宿舍间有点小矛盾。”
“这人是怎么进来的?学校保安不管?”
“据说他以谢言家属的身份进学校,后来学生向校方反映有不明人员进入校园,他们才收敛了点。”
“他们谈就谈嘛,干嘛还闹得这么大阵仗,这往重了说不就是影响他人吗。”
“据说那个男人穿着得体,虽然看着沧桑,但还是有些气质的,都不知道是不是他在校外傍上的大款……”
他们的话题越扯越远,我有种投射的心理在,觉得越听越不舒服,忙借口打断了他们。
“我有个建议,这摔碎的雕塑不如给我们,稍微处理一下,也挺符合残缺美的主题的。”
他们的嚼舌被打断,忙笑说好。我松了口气。
我和谢言不同系,宿舍也不同,论坛贴吧我也不大关注,他们口中的人与我认识的,若判两人。
但有种很隐约的直觉告诉我,事实并非如此。
这种直觉可能很主观,乃至于会带有很多个人色彩。但每个人的评价都难以做到完全客观,更多人只能无限趋近客观,而非达到。
我在我独有的带有主观色彩的判断下,做出了选择。
我向艺院的学生借了个袋子,把这残缺的雕塑打包带走,借口说我先把这东西搬回活动室,让他们接着交流心得。
但我的实质目的,是去找那个一身黑的男人。
我出了教学楼,看到走到刚才那段林间小道上。今天的雪不算大,加上艺术学院人数甚少,只有几十人,小道上只稀稀拉拉地布着些很浅的脚印,我找到痕迹最明显的那道脚印,寻着方向走了去。
这条路很长,我也是第一次来,半天才走到一个类似于树林的地方。脚印到这里就变得杂乱了,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我抬眼望去,前面有座石桥,再往前有个岔路口,我心下有了打算,走到那座窄石桥上,便在这等了一会儿。
在很远的不知处,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
我仔细辨别,发现他在说,阿言,我只有你了。
我仰头看天。雪下大了,有些枝丫受不住地被压弯了,枝头上的雪啪啦啪啦地掉下来,跟掉眼泪似的。
周围一切都白花花的。
几分钟后,我再度见到了那个男人。
因为天气太冷,没有多少人出来受冻受苦,所以路上人很少,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我能精准捕捉到那个黑色的身影。
那个男人从岔路口里走出,他像污渍一样朝我这个方向走来,走进这场宁静、洁白的大雪。
他朝我靠近,他的身影在我眼里不断地放大,像一张纸张上的油渍,不断地扩散。
他走到这座窄石桥上,不得不与我面对面擦肩。
我朝他的方向侧了侧头,他感受到我的目光,抬头跟我对视了一眼,眼中带有点惊讶。而我只是来印证自己内心的猜测,他的出现十分符合我潜意识里的料想,所以我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他。
他像是被揭了面皮的小偷,匆忙带上了口罩,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