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为什么不继续当模特了?”
她一撩她的乌黑的长直头发,颇为厌世的眼睛勾出上扬的趋势,眼下的泪痣为她增添了几分孤高,“我PTSD了,不想当了。”
“哦。”
我虽然哦了,但我好像只听懂了后半句。
***
原来的城中的高级私立小学肯定是读不起的了,她就就近找了一家。
新学校脚下的透水砖常常从中间裂开一条缝,然后里面的砖总是长了翅膀似的丢了,留下一个特立独行的底部,那透水功效是更强了。脑袋上叽叽呀呀的风扇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飞过来把自己手刃掉。教室的学生换了一轮又一轮,而课桌面的涂鸦也添了一届又一届。椅子断了腿似的摇摇晃晃,教室里总是回绕着它惨叫时咯咯哒哒的响声。
我那时候就明白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是什么东西了——那是下课时饭堂里挤在一坨的乌黑发顶和残杯冷炙;是放学徒步走回家时,路过的那条堆满污水的露天臭渠上的嗡嗡蚊蝇;是动不动就冒出只掉了皮毛的野狗吠你的破败垃圾桶;是抬头就见的蓝天下花花绿绿的破洞打底衣物;是在南方没有除湿机的春天里,再次潮湿掉屑的乳胶漆墙皮。
也是家家户户传来的翻炒食物时嘈杂的铿铿锅勺声,是晚间端着椅子扯着蒲扇闲谈时的咔咔嗑瓜子声,是月上弦时老式风扇扇叶的呱哒转动声,是午夜时分里淫/秽的啊啊喘/息声。
肮脏,嘈杂,烦嚣。
沿着这个城市的边缘走,总会看到你从未真正理解过的世界。
我见惯了半夜十二点被人惊醒,隔壁,或者不知道是哪,有人带着一堆人马半夜乒铃乓啷拆迁似的砸房子。见惯了时不时男人的骂声中,掺杂着女人咬了舌头似的尖锐吃痛的喊叫。见惯了醉酒般无厘头的叫骂,与孩童做噩梦般锋利的尖喊。
这时候许琦素会把我拉到她自己的怀里——她的床不算大,也不软,她躺下也要蜷缩起腿。可她还是拉着我,捂住我的耳朵。
不过我还是能听得见,我醒了就很难再睡着,但若是当只土坑里的鸵鸟能让她安心些,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我见惯了半路有人把小孩放在某个小角落里,然后当走失儿童一了了之;见惯了有人操着家伙路过这条街,满臂刺青褪成难看的墨绿色,还自以为很酷;见过犬类、鼠类的尸体在垃圾桶引蛆招蝇,待了几个星期没人处理;见过一群刑警围在这里拉满橙黄警戒线,而我半天不能回家。
我其实也没有多伤心的,我脱离形体的成长让我闭上了嘴,阖上了眼,屏住了呼与吸,掩住了耳。
要是避退无果,那我只能淡漠。
不过,跟邻居不一样,许琦素总是把我的衣裳刷得很干净,灰了,掉色,也没关系,她还是洗。在这里,她也不说脏话。就是这些,倔强地彰显着她的不甘。
我有次坐在门前的走廊纳凉,以井底之蛙的视角望着那灰雾的天,忽然开口问站在门沿的许琦素,“你难过吗?”
许琦素其实不怎么喜欢笑,有时候语气也很冷淡——是那种夏日里,给你塞了一口清甜的水蜜桃冰块的冷淡。
这一点我可能随她,随了她的冷淡,水蜜桃可能在我八岁的时候就被我吃掉了。
她这回却笑着说,“难过啊,当然难过。”
“我难过红枣糕后无休止的苦药,难过灿烂烟火后漫漫长的黑夜……”
许琦素仰了仰头,灰雾色映入了她的眼底,“但我们每天睁开眼,都得在阳光下把自己拉扯成最现实的模样。不然的话,迎来的就是毒药和失明了。”
我那时没太听懂。
我迫切地想要听懂她的话。
但我知道,现实依旧是现实,他不会管你是多少岁,听懂还是没听懂,只要你没活到末世,没遇见奇景,该熬该过该面对的,依旧是一个又一个黑夜后的白昼,一个又一个白昼后的黑夜。
我依旧要每天冒着被人撞一跟头的风险踏过纷飞苍蝇铺就的水泥地,小心翼翼避开地上新鲜黏稠的痰液,迎接着楼下街坊说不清内里的感情的笑面——兴许是今天多挣了十多块钱的幸福,也许是麻木的寒暄……
又或许,是以笑的方式泣泪。
店铺门口的大型风扇吹出来的风硬乎乎的,总感觉被人使劲推着搡着,一丝凉意也没有。
也许是夏天本来就很烫人。
那时用肥大黝黑的手递给我们早餐的大婶,就扯着笑脸对我说:“孩子要多笑一点,笑一笑十年少!”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开心的时候也要笑,但他们说笑是好的,你应该笑,那我就亦步亦趋地学着他们笑。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们说我笑起来更好看,和许琦素一样好看,许琦素真的很好看,那我就多笑一点,把她那份不开心的笑也笑完。
也就是在这个夏天,我和许琦素狼狈地搬了家,虽然地方还是那个阴雨霉湿之地,但总比先前那屋伤痕累累的屋舍好了些许。
碧摩蓝天为这里扣上了锅盖,蒸烤消毒着没有制冷机器庇护的陆地生物。我十年如一日地拐过陈旧的水泥台阶口,打开了那扇一推就唧呀作响的门。
我第一眼没有看见许琦素,看见的是位眉目形容深邃冷峻的男人。他穿着黑衬衫,袖口挽起,领口的几颗扣子松开。
他一见我眉宇间划过些许愕然,但马上就微微弯起他的双眼,像原本如刃斯立的巍峨雪山倏然消融崩塌。
他的唇齿微动,露出白瓷般的排齿,红舌轻弹,内里吐出的音节镶了磁石一般,无时无刻不吸引着人,让人的胸膛为之共振。
他朝我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