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衙门时,正听到她爹在正堂内拍桌的声音。
那动静,把门外听候吩咐的衙役都吓了一大跳。傅宁珞也极少见父亲生这般大的气,忙推着韦涧素往里走。
只听到她爹在里面哀其不幸地骂。
“那王婆子行踪不明,区区一个毫无根基的妇人,竟然能结交那么多外地商人,你们竟然丝毫不知!还不明不白地把女儿嫁了出去!”
“女儿几年没写信回来,也不知找人打听一下、寻一寻,枉费小姑娘以前对你们一片孝心,你们还真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说没了就没了?”
“大人,大人,我姐姐她,我姐姐……”
“你真当你姐姐嫁了个好人?哪有走商一连几年都在外,一次都没回过的?”
“既然那人无父无母无亲属,那老丈人家就是他家。做人女婿,等同半子,哪有半子不带着妻子回家的道理!”
“糊涂!”
“糊涂之极!”
傅文清直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但相较于他的怒气,他的话对王家父子而言更如晴天霹雳,把他们都砸懵了。
两人瘫软在地,一脸茫然,过了一会儿,王老丈旁边的年轻人忽然抱头大哭。
“是我,是我害了姐姐,是我害了姐姐。她不想嫁的,她不想嫁的。我不该劝她嫁人的,我不该劝她的。都是那个毒妇,是哪个毒妇说那个人好,姐姐嫁过去会享福,我听信了她的话,我害了我姐姐,我害了我姐姐。”
“我要杀了她!”
王小郎说着就要冲出去找王媒婆算账,傅文清让旁边候着的衙差将人制住带下去。
他实在不想看到他们那样子。等人走后,他不客气地对着门口骂:“现在知道哭了,早干什么去了?现在哭还有何用,人都不知是生是死,若思死了,你们就是哭死她也听不到。”
“爹,”傅宁珞推着韦涧素进门,“您这是……”
傅文清可能是被王家父子着实气到了,看到小女儿就想着那可能遭遇了不测的王家姑娘,不由对女儿格外怜惜。
招手女儿过去。
“珞儿,爹以后肯定保护你,谁要是敢欺负你,爹肯定和他拼命。”
傅宁珞走过去,由着父亲轻轻摸她的头。
旁边的韦涧素瞥到她嘴角乐呵呵的笑,不由也笑了一下,正要感概父女俩感情深厚,就不期然对上了傅宁珞忽然看向他的乌眸。
视线相对,那双眼睛水润动容,干净纯粹,但眼底却似乎莫名透着一丝奇怪的难以察觉的冷静。
韦涧素以为自己看错了,还想细看,傅宁珞却已经转回去了头,对着她父亲笑嘻嘻:“爹,女儿不会被人欺负的,女儿的剑长眼睛,一刺一个准。”
傅文清想到女儿一身武艺,一腔慈父心顿时烟消云散。
“你在外舞刀弄枪便罢了,在家里可不许喊打喊杀的。”
傅宁珞早便猜到父亲是这般态度,倒也谈不上失望。她没问父亲打算怎么解决傅宁舒在家里闹不公平,想要她靴子的事。
傅文清也没把事情讲给她听。两人找了位置随意坐下,傅文清说起王媒婆家的事。
“王家父子俩是蠢的,就没看出嫁到他们王家的王婆子心思深沉,动机不纯。”
傅宁珞惊讶,“王媒婆不是王家姐弟亲生母亲?”
傅文清:“亲生母亲怎会把女儿嫁给一个来历不明的走商?”
傅宁珞不知可否。
郑氏不就想着把她这个“鸠占鹊巢”的“妖孽”嫁得远远的?
可见这世上之事无绝对。
傅文清:“王家姐弟母亲去世的早,王老丈一个人将两人拉扯大。好不容易日子有了起色,两个孩子也大了,眼看女儿都可以说亲了,却忽然经人介绍,认识了如今逃难到蓝田县的王婆子。”
“王老丈交待,媒婆当时介绍王婆子家乡遭了难,因为无二无女,丈夫要把她发卖,和家乡的另一个寡妇过。王婆子一路求饶,才被留了下来。”
“之后王婆子丈夫不幸病逝,王婆子便一个人来到了蓝田县。”
“媒婆说王婆子一个妇人没有依靠,所以想找个老实忠厚的人嫁了。”
“王姑娘不太喜欢王婆子,觉得她不像个好人。王家清贫,王婆子自己还有一些钱财傍身,能自己在县里落脚,为何忽然想嫁给她爹当继室?”
“但王家父子觉得王婆子可怜,只是想找个依靠,王婆子很会做人,帮忙缝补浆洗,送些小东西,周边邻居没有谁说她不好的。王家父子更是全身心地接纳她。”
傅宁珞:“圣人说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如果一个人好到谁也说不出她不好来,那十有八九是伪装的。”
傅文清颔首:“正是此理,可叹世人总被表象蒙蔽双眼,看不见面具下的真相。”
傅宁珞:“便是看见了真相又能如何?王姑娘只是一个姑娘家,便是再反对,也违抗不了父弟。她反对太过,会被亲邻指责忤逆,不孝,无论如何抉择,她总是受伤的那一个。”
傅文清:“世道如此,人言亦可畏。王姑娘清醒也做不到力挽狂澜,王家的悲剧是注定的。”
傅宁珞心情不好,“王家父子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王姑娘却没有选择。她应该...”
“珞儿——”不知为何,傅文清听到她未尽的话语,心口突突直跳。
他的女儿,六岁便离家出走。
虽然她回来了,但他总觉得她还是会飞走的。
女儿说王姑娘,却更像说她自己。这让傅文清心情乱如麻。
王家和他傅家,如何能相提并论?
他傅文清,怎会如一个老汉护不住自己的女儿?
“傅大人。”还坐在轮椅上的韦涧素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呆着,见父女俩忽然安静下来,主动问道:“这王家又是如何来了京城?”
傅文清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打起精神。
“王媒婆嫁进王家后每日都是笑容满面,勤快又能干,便是王姑娘对她都略放下了心防,觉得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后来王媒婆劝说王老丈来京,自愿拿出自己的积蓄,父子俩被说动,觉得来京城谋出路,多赚些银钱总是好的。可王姑娘不同意。”
王姑娘从小到大去的最远的地方就县城,虽然他们村离京城也不算远,但平头百姓对天子脚下,达官贵人多如牛毛的京城总是怀抱畏惧之心。
王姑娘不愿意离开故土,舍不得亲友,且认为骤然离开故土,他们一家人举目无亲,初来乍到,进京后肯定困难重重。
留在家中,虽然日子不算富贵,但吃穿够用,也算一生顺遂。
便是非要进京,也需慢慢筹划,找机会了解京城情况。
但显然她的意见没被王家人采纳。
王家父子被王媒婆挑动了野心,听从王媒婆的主意,变卖田地房产,一家人搬来了京城。
韦涧素和傅宁珞听罢,颇为无言。
都说树挪死,人挪活。但现实是许多人在挪动的过程就死了,还没等到地方扎根下来,便因为各种意外和危机莫名丢了财物性命。
因此寻常百姓除非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才会背井离乡生活。这王家父子都是耳根软的,竟然被三言两语挑动了离家的心思。
“之后呢?”傅宁珞问。
“到京城后,王家起初如王姑娘所料,过得十分艰难拮据,王媒婆拿出自己的体恤支撑王家生活。”
“之后,王婆子给王小郎找了一个跑堂的活,自己则开始给人说亲。王家父子对她感激涕零,死心塌地。”
傅文清脸色铁青,又气又叹。
“没多久,王姑娘便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