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善至说,同你曾私许终身,如今冯瞻逼她另嫁,她坚贞卓绝,自是不肯。这才写信与你,望你念在往日情分,救她出苦海,来日不论你是富贵贫贱,她也绝不离弃,只与你做一对寻常夫妻。”
信封里叠了两封信,岑青云草草看完这第一封,便将信递给崔池。
崔池接了过来,见着上头字迹隽秀,内容也极尽缠绵悱恻之意,连忙道:“这不是冯善至写的!我何曾与她私许终身过!往日也并无半点的情分!”
岑青云头也不抬地道:“你这人嘴里的话一句也不能信,往日素称有情的却能反目成仇,焉知这无情的不能与之相许终身?有情无情可难说得很,只怕是道是无情却有情。”
恰此时,贺兰暄端着羹汤进了屋,听得她这话,反道:“你这人蛮不讲理,作怪得很。”
他呈了汤递给岑青云,又请崔池自便,崔池便也尝了几口。贺兰暄的手平日里只算得了算盘珠,却做不得庖厨,这汤煨得火候不够,一股子油腥味,里头他更着意添了益气养心的黄芪与茯苓,喝进嘴里苦得牙根都冒酸水。
谁知岑青云竟喝得面不改色,反夸了一句:“朝露夸你悟性高,又悉心肯学,这样的手艺,便是在京中也是少见的。”
贺兰暄乐得眉开眼笑,便要去为崔池再添一碗,崔池连忙将冯善至的信塞进他手里,又将冯善至招婿的事说与他听。
贺兰家与冯家同属陇右豪强,两家算不上故交,也不曾添过仇隙,只是自焉支山一战后,两家便少有往来。贺兰暄跟着商队走遍四方,自然对这冯六娘并不陌生,捏着信纸来来回回地翻看,恨不得要将信纸看出个洞来。
他不禁问道:“这真是冯六娘写的?她何时竟能有一手这样的字。”
岑青云这才将手中的第二封信摊在案前,上头歪七扭八鬼画符一般写着:“好你个崔子渝,任你跑到那天边,也逃不出我的掌心。你若识趣,便乖乖回来,不然,我捆也得将你捆进洞房。”
岑青云抖了抖信纸,对着崔池笑了一声,只是这笑意却不达眼底:“你不是素来最爱被人强取豪夺?可巧如今出了穆王府的虎穴,眼下便有另一处的狼窝可去,再觅良缘,那是指日可待。”
“眼下冯善至派来捆你入洞房的安西军便在府门外,我这便差人为你收整行装。你既是从我府里出去的,必不叫你丢了人去,高头大马,十里红妆,让你风风光光地做新郎。”
崔池这才变了脸色,对她道:“这样挖苦我,会令你心中好受些吗?”
岑青云却冷冷地嗤了一声,眸光落在他耳垂处挂着的碧玉珰上,默然许久,才道:“方才我已差人去问了门口来的人,这次冯瞻是铁了心要将冯六娘嫁出去,往日挑拣家族门第,现而是一概不看,只凭一样——”
“比武招亲。”
冯家子息不丰,长房虽有几个儿子,然与冯瞻一母所生的惟有冯善至,冯善至出生时冯瞻已过而立之年,二人虽是兄妹,平日里看护教养,倒更甚父女。
冯瞻妻妾众多,却无所出,如今他已近天命之年,膝下竟无一子半女,家里庶出的兄弟几个不成器,早早地便分了家,如今便只剩下冯善至的婚事还不曾有着落。
冯瞻一心想为冯善至招个厉害的郎婿进门,可关内诸多仕宦高门,往日以清贵自居,尚瞧不上冯家出身行伍,更厌弃冯善至粗鄙不堪。那些愿意送子入赘以攀附冯家权势的人家,冯瞻又嫌家世不显,不肯低了他冯家的门庭。
这般挑挑拣拣,自冯善至及笄起挑到今日,竟生生蹉跎了数年。
做官做到冯瞻这份上,敢视天子为无物,平日里不朝觐,不述职,已是世所罕见。做权臣做到冯瞻这份上,五万安西军只听他一人调遣,伏俟城及辖下诸县徭赋亦由都尉府自主,更是闻所未闻。
岑青云从前听郑家兄弟与众丫鬟闲谈,提起冯家,她反倒觉得这般权盛已极的人家,本不该去同豪族结亲。一来以冯善至的脾性,世家子弟哪一个肯轻易容了她去,便得有个出身不高的,最好是寒门子,方能忍辱负重。
这二来,冯家一家独大,若一朝生乱,陇右便是首当其冲。世家之间姻亲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谁敢同这样搅和的门户沾上亲。来日冯瞻若起贼心,谁肯去为他出头做个乱臣,谁又肯舍生取义去祭安西军的征旗?
这样细细想来,崔子渝倒真当得起冯家的乘龙快婿。一来,崔家二房失势,其余几房素来与崔恪不大和睦,崔子渝眼下是举目无亲,若有幸娶了冯善至,那冯家便是他终身的倚仗,必待冯家如再造父母,绝不悖逆。
二来,崔子渝心黑手狠,学得满腹经纶,如今却也只剩下通篇的算计之言。有他一人,顶得过千百谋士,不论这冯瞻来日筹谋如何,身边多一个这样聪明的人物,进可攻,退可守,再划算不过。
倒难怪冯善至本是为着逃婚私奔,却也能差遣得动安西军,只怕冯瞻亦盼着她能与崔子渝私许终身,省得他强作恶人。
只是崔子渝与冯瞻之间种种,也实在是扑朔迷离,他无端地为冯瞻所用,又无端地避世于伽蓝寺,难道他不惜与她反目成仇,便只为劫走一个阿史那频伽?他不是这等分不清轻重的人。
岑青云望向崔池,似是等着他开口,谁知他只是瞧着冯善至的信,沉吟半晌。反倒是贺兰暄先开口道:“如此说来,昨夜你们见着的那一行贼人,竟真是安西军?”
“若真是他们,焉知冯六娘的婚事不是个借口,届时哄了崔郎去成亲,不比抢掳了人去要精明许多?”
他此言倒是有十分的道理,然据崔池所言,他与冯善至并无情分,冯瞻又何来的把握能诓得住崔子渝上钩?
谁知崔子渝竟道:“既如此,伏俟城,我是不得不去了。”
他看向贺兰暄:“只是事涉旧时私隐,有些不欲与外人知晓,还请二郎通融,暂且回避。”
岑青云却抓着贺兰暄的袖子:“此处并无外人,我与二郎知无不言,从无私隐。”
贺兰暄却推开她的手,宽慰似地拍了拍,而后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