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林中已有数个僧袍装扮的人埋伏着,幸而今夜墨云蔽月,岑青云穿着玄色的袍子,隐在深林阴翳中,并不曾叫人发觉,她伏下身子,听得那一群人中有人问:“那姓崔的果真来寻岑帅了?”
方才从花神庙中遁出来的小沙弥道:“这还能有假?我亲眼见着他的车驾入了将军府的侧门。”
于是又有人问:“这已过去不少时日了,若他真从季家人手里拿了信物,早也该交了出去,何必还等到今日?”
旁边为首模样的一人却道:“他既见了岑青云,那必然知道季家二郎托付给他的究竟是个什么。肃州城防甚严,想从岑青云手里抢东西,那是难如登天。好在现下他们出了城,随行的亲卫也不多,只将人掳了来,严加拷打,包叫他吐出东西来。”
小沙弥听了这话,遂道:“眼下庙中随行的亲卫不过十数人,且待我去送些添了闹羊花的茶水吃食,待得过了三更,便将人捆了来。”
他正欲转身走,却被为首的人叫住:“此一行来的还有甚么人没有?”
小沙弥掰着指头数了半晌,才道:“左不过八九人,除了贺兰月明,便是西宁王太妃带来的人,其中还有两个女眷,倒不如……”
花神庙内外设了重重埋伏,只怕全庙的比丘沙弥都如这几人一般被掉了包。岑青云本点了五十亲卫,谁知临行时太妃不喜这般声势浩大,便只留下了小半轻骑,更况此处离肃州城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的脚程,若真两方动起手来,倒也不见得有十分的胜算。
见着那小沙弥做了个挥刀的手势,岑青云当即便从怀里掏出一支绑了旗花的鸣镝箭,欲寻那无人处燃放。谁知她只后退了两步,便遭人拦腰抱进怀里。
她闻出了这是崔子渝身上常熏的沉水香,便也不去与他纠缠,平白闹出动静来被贼人察觉,于是她只是压了声,指了指那处,道:“庙中有埋伏,我得回去救人。”
崔池却问她:“他们是为了我来的,你又何必多事?只将我交出去便是,任凭酷刑如何,我绝不松口。”
这群人并非寻常沙匪,端看行动姿态,便知训练有素,岑青云于是斥道:“你疯了!”
且不提崔池并不知季涉遗物,便是他真知道些甚么,她也断没有将他活生生一条命折出去的道理,今夜一场恶战,是在所难免。
崔池却握住她的手:“你不必为难,一会儿更是不要声张,只当不曾听见这些。”
谁知那厢却有人道:“既有柳太妃同行,那今夜不便惊动,待得明日换了装扮,我不信这肃州城真如铁桶一般,叫人钻不出一点儿的缝。”
岑青云一时间愣住了,竟不知原来太妃还有这样大的面子,见着这一行人四散了去,悬着的心终是沉了下来。恰此时头顶乌云散了大半,凉月如弓未上弦,从枝桠重重里投进来,月光照在人的肩头,惨白的一片。
岑青云却并不急着回去,手掌抵着崔池的胸膛,半靠在树干上,道:“去年儋州收了几片极好的黑格沉香,二郎素日里不爱这些俗物,便也不以为金贵,随意收在库里。霁夜见了却觉得糟蹋了这样好的香,拾了几两来与我做些香片香丸。”
“她从前没有这般的手巧,如今却大不一样,往日里匀面的脂膏,抹在发上的刨花水与木樨油,她做得极好。后来我不许她再做这些,连带着那些一片万金的沉香,也全叫人丢了出去。”
岑青云攥着他的衣襟,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总是想起你。”
她是磊落坦荡的人,从前因着战场上生死难料,便更珍惜起难得的安稳日子,从不愿说些违心的话,生怕平白蹉跎,往后懊悔终生。只是如今提及这些,也并不为着与崔池破镜重圆,反倒是彻底叫他死心。
“你如今也见了,莫说是你,便是太妃的脸面,我也是不顾的。你往日里待我真心,当年我虽说了些气话,却也未尝不曾为此后悔过……”
崔池却已结结实实堵住了她的嘴,她不知他怎有这般的力气,丝毫挣脱不得,似乎要将她捏碎了融进骨血里。待得这一吻几乎耗得二人快要窒息,崔池才松开她,托着她的脑袋道:“只这些便足够了,剩下的话,你不要说,我也不会听。”
他俯下身子,几乎是要跪在她面前,用哀求一般的语气对她道:“我并不在意名分,若你不愿和离,我愿给贺兰暄做僮仆,只求他允我一处容身之所。”
岑青云不成想他竟卑微至如此境地,她从前常为怀疑着他的心意而伤怀,可见着他此刻的哀求,并不能让她感受到半分的畅快。
恨满牙床翡翠衾,怨折金钗凤凰股,不过只为了一句相思瘦,半生离别苦。
岑青云只得道:“这世间能如愿之人本就不多,憾恨种种自是不必历数,不是人人都有你这般天赐机缘,既有重头再来的机会,那是天意叫你转圜,莫要再重蹈前生的覆辙。”
崔池听了她这话,反道出凄凉的一句:“原来我所做一切,在你眼里竟只是一句重蹈覆辙?”
“你从前同我说,你不敢沾染情爱二字,所存不过分毫真心,能给的便也只有这些。你既不曾忘了我,那又是从何处多的真心再给那贺兰月明?”
他揽着她的腰,细密的吻落在颈窝、耳侧、一路往上直到眉睫:“是因为他也像我一样敲骨吸髓地念着你?他有像我这样亲过你?像我这样发狂地想你?”
最后一个吻,落在她唇边,轻缓而郑重的,他环着她的胳膊松了半分,只是岑青云来不及推开他,便听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二人侧过头,便见贺兰暄呆立在一旁,手里原本提着的灯笼落在地上,四处只亮了这一瞬,而后便长久地黯淡下去。
他并不曾说甚么,靠得近了,才叫岑青云见着他臂弯里堆着的狐裘。他替岑青云披上狐裘,见着她默不作声地往回走,站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回过身,抡圆了胳膊,朝着崔子渝侧颊便是一拳。
他这举动属实也是出人意料,贺兰暄的身手,岑青云自然是心中有数,不过是些不入流的三脚猫花架式,平日里莫说防身,便是充门面也嫌不够。
她看得分明,崔池本可毫不费力地躲过这一拳,谁知他竟像上赶着一般,半步也不挪动。接了这一拳,又故作姿态地摔在地上,捂着侧颊,久久不曾起身。
故而岑青云并不去扶起崔池,只是站在原地,拢了拢狐裘。
崔池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拳,唇角被打破了,渗出血来,他倒丝毫不觉得痛,反倒是贺兰暄揉了揉手背,才对崔池道:“崔郎君,你并没有资格去质问阿昭,她不曾欠你甚么。你远道而来,我自问也不曾亏待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