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池只当贺兰暄是恨他夺人妻子,谁知却听得他道:“你若是真心爱重她,便不会存心只说些叫她为难的话。她若心里有你,我绝不妒忌怨恨,可你如今所做种种,不过是作势拿乔,捏着她心软的好处,存心逼着她退让。”
崔池望向岑青云,她却只冷冷看着他,未几便转身往庙里去了。贺兰暄捡起地上的灯笼,小跑着追了两步,又折返回来,朝他伸出手。
他丝毫不顾及他身上沾的尘土,反而小声地道:“方才对不住,崔郎君。”
贺兰暄的手,细腻温润,他生在富庶优渥的世家,自出生起无有一日不锦衣玉食。母亲慈爱,长兄威严,不曾逼迫他习武领兵,亦不强求他仕宦功名。他但凡吃过一分一毫的苦,便长不成如今的模样。
崔池扪心自问,倘若今日他与贺兰暄易地而处,他并不见得能有他这般的心胸。贺兰暄大度能容,他却是个只会拈酸吃醋的小人,莫说是眼下贺兰暄有名有份,便是往日里见着成旻,思及前生旧事,他也未尝不恨得发狂。
可他如今瞧着贺兰暄,心里的恨却慢慢泛出几分带着嫉妒的苦涩,他如今是已烂进泥淖里不得脱身了,只怕不能拉着岑青云一同沉沦。贺兰暄却始终金才玉质,高坐莲台,纤尘不染。
此夜短得好似一瞬便天光大亮,长又长得叫几人都辗转不得成眠,第二日一早,岑青云为恐惊动了庙中伪扮的贼人,便不曾将真相讲与太妃知晓,一路行得提心吊胆,直至远远望见领着数十骑而来的郑家兄弟,岑青云才稍稍放宽了心。
郑行易护送车驾归府,郑行简便与岑青云一道往那花神庙而去,路上他不禁问道:“将军见了贼人,既燃了旗花告知与我们,怎又不许人惊动,倒叫我们惦记了一夜。”
岑青云瞥了他一眼,才道:“你如今心性倒不如从前坚定,打过这样多的苦仗,也不曾搅过你的好梦。”
郑行简只抿着唇,道:“从前王爷教的,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
岑青云轻笑了一声,领了人将花神庙里外围得水泄不通,派了先锋进去探查,谁知竟是人去庙空。后院马厩里马粪尚带余温,显然是仓皇而逃,算算这一来一回的时辰,尚在肃州界内,跑不远去。
郑行简当即便要去追,岑青云却拦住他:“不必追了,追不到的。”
她抓起一把食槽里的干草:“上好的鲜苜蓿,哪里来的马匪竟供得起这个?”
郑行简皱起眉,道:“竟是军中的人。”
岑青云边走边道:“四处折冲府的处境如何,你心中有数,借粮的账本都欠到五年后了,哪里还吃得起这个。眼下西突厥陈兵平金山,倒叫伏俟城略得了几分喘息之机,不想着趁此机会重收失地,反又来打我的主意。”
郑行简知她所言是为安西军,只是与安西军的旧怨已多年不曾提及,冯瞻又何必上赶着来触她的霉头。他一时间竟想起从前那个传闻——
冯瞻家中幼妹苦恋崔子渝多年,爱而不得,故生忧怨,故生愤恨。
他将这话说给岑青云听,果不其然听得她嗤笑一声,道:“你竟信这个?那冯瞻是什么人,只怕是冯善至一头碰死在他眼前,也绝不叫他皱一下眉头。他这人素来最好名利,惹出此等无稽流言,不过也只为着推拒那些上赶着同他家结亲的人家。”
“这由头虽不大体面,可也最见效用,你瞧这几年还有人敢上他冯家门上提亲去没有?便是有,也得叫冯善至拎着扫帚追着打骂三条街。”
她立在中庭许久,见着桃树枝桠上红绸纷飞,便吩咐人去将绸子取下,一一铺在庭中。她仔细瞧了半晌,瞧不出分明,却想起昨夜那人口中无端提起的西宁王太妃。
若论起从前的四方异性王,卢家怕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结拜的兄弟里,卢岱也是性子最软的一个,岑青云从前从不见这位叔父与旁人有过交情,更不知为何当年致他兄弟二人惨死的安西军,如今竟这般尊崇他的遗孀。
“婶娘从前因嫌舟车劳顿,莫说区区一个花朝,便是元正除夕,中秋重阳,从来只有我去王府叩门,何来她远道而来的道理。今年偏是这样的巧,前脚崔子渝带着季二郎的遗言来了肃州,后脚便有婶娘来游春散心。”
郑行简顺着她的话问道:“若说起这个,太妃此来确是仓促,若说巧,实在也太巧了。只是天底下的巧,本也不止这一桩,莫不是这一伙贼人竟是奔着太妃来的?”
岑青云将拿红绸攥在手里,细细揉搓了一会儿,确然见不出半分异常来,才抛在一旁。这一趟算是跑了个空,她打马归府,半道上却问郑行简:“四年前,咱们初来肃州的时候,你跟着我一道去拜访婶娘,那时我问她可寻着我阿父从前的医士不曾,她是如何说的?”
此事困扰她多年,几乎成了她的一块心病,那年得知太妃探寻得那位医官的消息,她当即便差了郑行简千里迢迢地来助太妃,谁知郑行简却只带回一个含糊不清的消息,此后那位传闻中为她阿父诊治过的医官,便再也不见踪影。
她亦怀疑过太妃是否是故意为之,然她阿父的病与焉支山一战休戚相关,卢岱又是为了救她阿父才中箭身亡,太妃再如何也绝不至于与这般的幕后黑手同流合污。
可这世间,认贼作父的绝不止那吕温侯,利禄面前,谁又能当真清高出尘,分毫不染。
岑青云心中暗自同先父与先叔父的在天之灵告了一罪,而后便想着如何才能设局去探一探太妃的虚实。她一路心事重重,谁知进了内城,便见几个身着银光甲的安西军,正大摇大摆地拦在府门前。
见她来了,郑行易连忙迎上来,道:“将军,这是伏俟城的冯家娘子派来传信的。”
他呈上冯善至的亲笔信函,墨香清幽,字迹婉转。
“下月便是冯娘子的生辰,今年不比往年,听闻冯都尉要在寿宴上为冯娘子招婿。”
岑青云懒得去瞧这信,便只问他:“招婿招到我岑青云头上来了?”
郑行易挠了挠头,道:“冯娘子差人来请崔郎君,说是想与他……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