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青云全然无谓地笑了一声:“他们林林总总说了那样许多,不过也只是为着我是个女人。仿佛只因这个,我从前打过的胜仗、杀过的敌人、抢回的土地,便像从不曾有过一般。如此的诋毁攻讦,不过是害怕一个女人,站得比他们更高,走得比他们更远。”
她收了刀,将胳膊枕在脑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成姒问她:“人生一世闲,如白驹过隙,何至于自苦如是乎?”
岑青云亦怔忪,道:“我不觉这是苦。你从前同我说过的,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有时我想,兴许这条路是注定了的,自我生来便要走一条比旁人辛苦的路。”
成姒低下头,卦象下巽上乾。
天下有风,姤;后以施命诰四方。勿用取女,不可与长也。天地相遇,品物咸章也。刚遇中正,天下大行也。姤之时义大矣哉。
这卦象来得有些莫名其妙,成姒挥袖拂乱桌面,定下心神,对岑青云道:“我知你此番来找我,定是有所求,我从前从不同你讨什么,如今且只有几句话问你。你答一句,我便允你一求。”
岑青云道:“凡你所问,我知无不言。”
“翟令月假孕一事,当真不是你故意谋划?”
岑青云摇头。
“你府中家臣与崔氏私相往来,是否有你示意?”
岑青云点头。
最后一句,成姒一字一顿地道:“上元夜,圣人遇刺,是否是你,当真要弑君?”
岑青云与她四目相视:“我不瞒你,有那么一刻——”
“是。”
她言尽于此,个中心意,也不必再问。成姒阖上眼,长舒了一口气,听得岑青云道:“从前阿父在时,提起圣人,阿父总说他为人纯善,便是凡事有些不及不到之处,也不过是天资如此,不必苛求。”
岑青云冷笑了一声:“可是你瞧,就是这样纯善的天子——”
“屠戮功臣,鱼肉百姓,凡此种种,我从前竟像瞎了一般丝毫瞧不见。阿姒,或许你我终有一日是要刀兵相见的,可即便如此,我不悔。”
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纵使前路通向的是阿鼻地狱,她也丝毫不惧。她不必顾虑,也不必踌躇,环顾四望,身旁空无一人,从前拥有的,也已全失去了。
天下之大,无我立锥之地。芸芸众生,无我一个亲人。
一旁的炭火渐渐地熄了,成姒顺手便将盏中余茶泼过去,火却愈发地旺起来。她搁下茶盏,道:“你我岂会刀兵相向,便是来日你当堂弑君,只怕也定是我递的刀。”
北风狂卷,竟连门楹都被撞开,岑青云走过去将门重新关上,却隐隐约约听得雪地里似有脚步声。待她侧耳细听,便只剩风声呼啸,再无其他。
她坐回案前,对成姒道:“我府中原有两千精锐,借着神策军夜巡的由头,现下已化整为零,四散各处。中有五百人随郑行简先往肃州探探底细,另有五百人随温连珲南下寻人,剩下千人已带着神策军令,快马赶至漠北。”
成姒眯起眼:“好一招偷天换日,你早知道圣人要遣你西行?”
岑青云道:“此话本该是我问你,不然你无端带着赛瑛来洛阳作甚?”
成姒不答,只是问她:“你这一千亲卫虽是精锐,如何能敌西突厥万数兵马?”
岑青云却道:“有此千人,以一敌百足矣。”
“只有两件事,须得你留心。贞乾十三年,阿母与先后接连难产,想来并非偶然。时隔经年,许多事难以查证,但事涉你我至亲,我不得不强人所难,将此事托付给你。”
“我总有预感,当年之事与如今情状,并非毫无关联。杜四郎之死,翟令月假孕,以及偏要在这时候谋反的崔洋,桩桩件件瞧着是一团乱麻,内里只怕是另有关碍。”
成姒点头,道:“此事倒不难,另有一件是什么?”
岑青云顿了顿,才道:“我此番离京,归期难料,便是生死也是难卜之事。你且顾好自己,不必挂心我,便是哪一日听闻我的死讯,也万万不必伤怀。”
成姒却笑道:“你这样的祸害,想来不会死得这样早。”
岑青云难得不接她的话,只道:“我从前从不想身后事,便是哪日战死沙场,也不过一席马革了事。人生如此,无牵无挂,虽是洒脱,难免凄凉。现下却有一人,叫我不得不思量起我的身后事——”
“我所求不多,只将崔子渝托付与你,来日我若罹难,只求你,允他一处容身之地。”
成姒只微微张口,还未来得及答话,便听得外头似有异动。岑青云裹了斗篷出门,便见屋檐上挂着的几个暗卫,正弯弓搭箭,对她道:“方才有人暗中窥伺,虽略有些身手,却也中了一箭,想是跑不远。”
地上留了一地的血痕,岑青云瞧了一眼,便道:“夜深人静,不必打草惊蛇,传令各处,暗自处理了便是。”
她正欲转身回屋,却隐约嗅得沉水香的气息,同血迹一道没入草丛。她心神微动,于是道:“你们只在此处守着,我一人去追。”
血迹一路蜿蜒至后山的佛堂,岑青云拾级而上直至山顶,佛堂荒僻,年久失修,她推开门进去,果然见着崔池跪坐在蒲团上,肋下被锋利的箭头剜出拳头一般大的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