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也有我的谋算,可是说起来,也不过是不忍见你明珠暗投。来日大业得成,你又何愁没有施展抱负的广阔天地?总好过你如今这般困顿。”
岑青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顾左右而言他地问道:“你如今这番议论,只怕是想了不止三两次了罢?”
成旻笑着落下一子:“你猜不出的,从没有人想过,我会为了今日,筹谋了这样久。”
“整二十年。”
岑青云忽而想起什么,眯起眼道:“从前便想问你,雀鸟司上贡的那只白鹇……”
成旻含着笑意,接她的话:“是我杀的。”
“我知道你要说甚么,明月奴,你从前圣眷优渥,自然不知我与我父亲过得是何样的日子。”
岑青云反驳他道:“我从不觉得圣眷优渥是一件幸事。”
成旻把玩着手中的棋子,道:“你自出生起便是皇亲贵胄,自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岑青云拈起一枚白子,白玉触手生凉:“皇亲贵胄又如何?这是我应得的。我如今的声名,如今的人望,是岑氏一族用血肉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我身为人臣,不曾尸位素餐,逢战必胜,每仗必捷。我身为将帅,不曾鱼肉百姓,身先士卒,率为垂范。我凭此身,居此位,上对得起皇天后土,下对得起苍生黎民。”
“你既敢同我谈大业,那我也无甚可避讳的。这世间德不配位的人太多,我瞧不过眼。我自有我的路要走,你若与我同心同德,便也可同向同行。你若……”
她话只说到一半,便被成旻打断:“你以为天子无德,便该退位,可是换了个皇帝,又能如何?”
他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竟是神色丝毫不见波澜:“我知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见荆楚流民可怜,故而杀了蔡邕。你不满世家圈地屯田欺压百姓,故而设计崔洋重创了崔氏。”
“可死了一个蔡邕,朝中还有千千万万的蔡邕。倒了一个崔氏,还有赵氏钱氏孙氏李氏。若无捐税,国库的钱从何而来?不喂饱了底下的官吏,谁又肯尽心尽力地为你做事?世家门阀,地方豪强,哪一个不是积攒了几辈子的功德,你想大刀阔斧地断了他们的根基,他们又怎会坐以待毙?”
“你居庙堂之上,自然自诩清高。你可四处去瞧一瞧,离开京城,去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瞧一瞧。这世上最要紧的惟有钱财二字。便是岑家军这样的所向披靡,但谁又能逃得开血肉之躯,若断了你的粮饷资费,你拿什么与敌军对阵?”
“谁当皇帝,对百姓而言当真要紧么?什么轻徭薄赋约法省刑的道理,那都是写给后人看的,面子上的话说得再工整漂亮,内里不还是层层盘剥的那一套功夫。再太平的盛世,也不过是人吃人的世道,你不吃人,便是死路一条。”
成旻生来是一幅秋水为神白玉作骨的模样,只是此时听得从他口中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岑青云端详了他半晌,才渐渐地觉得后背升起些许的寒意。
她素来虽知成旻为人心思深沉,可却不知他竟到了这样的地步。仿佛世间万物不过是他面前棋盘上的棋子,黑白分明,全无生意。哪怕那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也不值他半分的怜悯与动容。
话至如此,岑青云已无意与他多言,于是将手中捏着的一把棋子放回棋盒,淡淡地道:“既不同道,便也不必同谋。大理寺不该是你久待之处,秦王自便罢。”
岑青云站起身,还未走开几步,成旻便攥住她的手腕,道:“那日我问你,把你想要的都给你,你是否会开心些。那是我并不知,你我竟会行至如此境地,故而你这些时日做的事,我便是有所察觉,却也不曾拦你。”
“可是阿昭,你我之间本不必做这样的仇雠。从前宫里的贵人们瞧不上我时,也只有你愿意亲近我。”
岑青云听了他这话,无端想起他几次三番的试探,故而皱起眉,拂去他的手:“我虽不知你是从何处得知,但你决计不是如今才知晓我身为女子。成徽之,究竟是我有意与你为敌,还是你步步紧逼不肯相让?”
成旻却低下头,轻笑了一声:“我愿为了你去求圣人赐婚,不为旁的,只是不愿你再这般辛苦。你不愿意嫁给我,是为着你身边跟着的那个崔氏么?”
去岁赈灾回朝途中,他曾途径一处无名古刹,彼时连日奔波,人困马乏,他便传令众人就地休整,独自入那古刹探访一番。
古刹荒芜,瞧着是废弃已久的模样,后院却有一株秋海棠开得极好,无人看顾却也恣意生长。他在树下暂歇片刻,竟陷入梦境,久久不得醒转。
梦里一切与现实一般无二,成徽之依旧是成徽之,可他只觉得自己仿佛如戏台上的人物,照着话本按部就班地演尽喜怒哀乐。梦里依旧有着岑青云,他每每见了她,却瞧不清她的模样,只觉得离她那样得远,如同天与地之间的恒长。
后来宣宗病重垂危,他终于成为太子,独揽大权,可却丝毫不觉得满足。他所想得到的不过惟有岑昭一人而已,于是他几乎成为了丧心病狂一般的人物,他杀了很多人,做了许许多多的事,他总用身不由己来形容——
可洞房花烛夜,他挑开龙凤喜帕,头一次看清了岑昭的模样,他才觉自己所行所为,分毫不悔。
他或许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梦境定格在铁骑破开皇城的那一瞬,此时距离岑昭自刎已经过去了太久,久到他对于自己从前曾无比渴望过的帝王之位都只剩下厌弃倦烦。眼前闪过剑刃寒光,执剑之人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是岑昭身边的副将,如今他却在那人的眼中看清了自己身首异处的模样。
至此,大梦初醒。
一场梦竟像一世那样漫长,梦醒后他不愿做覆辙重蹈之人,或许重来一回,他总能找到两全其美的法子。
可即便是重来了一回,岑青云也依旧道:“成徽之,我不会同你成亲,便是不曾有什么崔氏,便是换了旁人,我也绝不会沦落到要以如此手段来苟且偷生。”
成旻瞧着她此时的眼神,竟如昔日梦魇中一般无二。那时她折剑自刎,眸中却闪过多年不曾再现的坚定,与鲜血淋漓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