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岑青云久未成眠,及至三更时分,便有马蹄踢踏声一路沿着朱雀大街赶往大内。一阵叩门声后,禁中各处殿宇便燃起灯烛,在一片黑寂的内城中极为显眼。
除了军情急报,平日里是断不敢这样夜叩宫门的。禁中灯火彻夜长明,岑青云便披了外衫在院子里站了一夜。平明时分,竟不曾听得承天门报晓,反倒是大理寺来了一行人,为首者神色匆匆,手里捧着一卷明黄诏书。
正是多日不见的成旻。
贵妃薨逝后,一切丧仪俱以皇后规制置办,称是国丧也不为过。成旻身为皇室宗亲,在这样的时候却不曾服孝,仍旧是紫袍金带的行头,足见其权势到了何等地步。
成旻令众人在院外候着,只自己进了院子,见了岑青云,扬了扬手中的圣旨,道:“陛下有亲笔诏书,还请世子跪下接招。”
还不待岑青云有所动作,他便已道:“现下此处惟你我二人,世子便是不跪,也无妨。”
而后便宣读诏书道——
“敕曰:人臣之节,莫重于忠良。氏族所修,无外于清顺。二者不立,何以正身。况乎居亲王之崇,应藩侯之寄,虽顾初终之体,当明惩劝之端。司徒、十六卫都督兼骠骑大将军、穆王世子岑昭,始以父功,袭承功爵,才历数年,擢升愈密。谓其发自有功之门,必有操寄,行孤贞之道报国,用恭俭之礼化时,夙夜励精,以酬恩遇。而乃罔思报效,贪黩为业,逞其私怀,沟壑难盈。於中禁而又结连奸党,听任憸人,险诈千端,回邪万状,欺罔弥甚,顾虑蔑闻。闻谓日月之照临,或所隐漏,意天地之奸慝,可以包容。殊不知心既不悛,孽无以逭,去岁验其事迹,未忍掲扬,委以察亷僭咎。时闻缙绅之内,物议喧然,班列之中,怨念未息。朕以宽恕驭下,仁闵为心,中外臣寮,悉明此志,负我既甚,其法何如。是以窜於遐陬,式示严宪,可贬肃州刺史,谪授云麾将军,择日发遣,未蒙圣诏,不得谒京。”
待得成旻宣读罢,岑青云竟伏身长跪,行了个恭恭敬敬地大礼。成旻眯着眼瞧她这番作为,将诏书递到她手上,扶着她的胳膊,似笑非笑地道:“世子忠直之心上感天听,何愁来日未有发迹之时。”
岑青云攥着诏书,拂去成旻托着她的那只凉得吓人的手:“秦王错了,而今我已被削爵贬谪,担不上秦王这一声世子了。”
成旻却抱着臂,道:“一声称谓罢了,有什么要紧?是非本在人心。”
岑青云无意与他纠缠,径自朝屋里走去,成旻却不依不饶地跟进来,毫不见外地在窗边的小案前坐下。
案上棋盘正摆着岑青云不曾下完的半盘棋,成旻拈着一枚棋子,瞧了半晌,对岑青云道:“残局未了,不知能否得世子赏脸,与我手谈一局?”
岑青云将诏书随意搁在一旁,而后便斟了一盏茶,在案前坐下,道:“此处简陋,怎留得住秦王尊驾。”
成旻头也不抬地道:“昨夜京中异动,你可知晓?”
岑青云亦低着头,道:“这样大的阵仗,便是想不知道,也只怕是不能的。”
成旻于是道:“昨夜自边境传来急报,东突厥内乱,颉利可汗遇刺身亡。据斥候所报,是颉利可汗之子与西突厥联手作乱,现下二十七部群龙无首,西突厥军所向披靡,只怕用不了多少时日,便要跨过平金山了。”
岑青云立时便明白了他此行的用意,问道:“陛下命我前往东突厥平叛?”
先朝连年征战,故而如今朝中并无可用之臣,加之西突厥军向来凶残,若非岑青云这般久经沙场的良将,是断断没有胜算的。
只是宣宗费了这样大的一番功夫才将她削爵外放,若要再想命她平叛,兵权少不得又要落回她手里。权柄旁落,宣宗怎么肯?
成旻却缓缓地道:“叛乱自然是要平的,昨夜中书门下的阁老相公们争执了一夜,无非是为着多年战乱的亏损还不曾补上,又因去岁的洪涝,眼下国库实在是掏不出银子来。若只是银钱上的不足,倒还有得法子可解。此事偏又来得太急,若四处调兵,不免声张动荡,乱了民心。”
他语气和缓,听来却如惊雷:“昨夜斥候还呈了颉利可汗的长子格尔坎的书信来,如今赛瑛公主在京,我朝既无和亲之意,不若将赛瑛公主送往西突厥,若以一女子能换得两地和乐,也不算亏枉了她。”
岑青云闻言,冷笑道:“西突厥要的是土地、牛羊、水草,区区一个公主,如何能换得来西突厥退兵?”
成旻继续道:“陛下也料到西突厥不会善罢甘休,便想着从禁中调一千神策军,由世子领兵,护送赛瑛公主前往突厥王庭。”
西突厥与我朝有难解的世仇,如今没了东突厥牵掣,只怕是要更肆无忌惮起来。西突厥军悍勇,如今更有数千骑兵精锐,数万步兵精锐,区区一千散兵游勇一般的神策军,如何能抵挡得住?
岑青云心下虽如此想着,面上却半分不露情绪,只问道:“何时出征?”
成旻不料她竟一口应下,反劝她道:“你可曾细想过?这一遭若是去了,只怕……”
岑青云打断他道:“这一遭无论如何,我也是要去的。难道我竟有旁的法子能抗旨不成?”
成旻落下一子,状若不经意地道:“怎么没有?你若是与我成亲,不是正可解了此时的燃眉之急?”
岑青云先是一愣,而后缓了好一会儿,才道:“成亲?与你成亲?”
成旻正色道:“我与我父亲受圣人多年冷落,若非因圣人膝下无子,且又忌惮你功高,他是断然不会召我回朝的。”
宣宗需要一个在朝中毫无根基的宗室子弟与岑青云分庭抗礼,自成旻回京后不过半年,南衙北司,三省六部,风向变得十分地快,若无宣宗授意,这些老谋深算的大夫们如何敢在成旻身上压下重注。
岑青云道:“陛下的身子如今不大好了,又生出边境的风波来,于朝政上只怕是有心无力的。只是如今你虽有爵位,若想名正言顺地监国理政,还缺一道过继立嗣的旨意。”
成旻似是有十分的底气,胸有成竹地道:“这不过是早晚的事,没甚么好挂心的。我说要与你成亲,也不是在同你说笑——”
“你我自幼相识,彼此为人,想必是早看透了的。我若想稳坐高位,必得笼络军心,那自然少不得岑氏的声名。再者,如今众人皆知晓你身为女子,便是圣人依旧许你在朝为官,你又能撑到几时?若是圣人赏你一道赐婚的诏书,你是嫁也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