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池皱着眉,面上揣着显而易见的怒意:“我知道与你无关,因为如若是你,绝不会用这等错漏百出又下作的法子。”
说罢,崔池便摔下了车帘,不管温连珲在外如何求告,他都不愿再出声。
直到车马行出了越州府城,昏死在一旁的岑青云才发出一声嘤咛。
东平王似是铁了心,又或是怕她定力太足,竟用了药性最烈的猛药。
方才岑青云始终硬扛着,连番吐了几口血,此刻终于是顶不住,开始败下阵来。
她面色赤红,浑身烫得如烧得滚开的热水,崔池只是伸出手掌,轻轻地覆上她的额头,便被那几乎是骇人般的温度吓得后退了几分。
或许是因为感觉到了崔池掌心的冰凉柔软,岑青云竟拽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岑青云拉着他的衣领,贴上他的胸膛时,他没有推开。
岑青云解开他的衣带,褪下他的外袍时,他也没有拒绝。
当岑青云的吻落在他那枚状若海棠的胎记上时,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可是到了最后,他却什么也没有做。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
箫吹鸾凤,枕卧鸳鸯。
他开始痛恨起自己,就像在前世的最初,他痛恨着将他下药囚困,拘作身边禁脔的岑青云。
当第二天岑青云看着他,问他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崔池只是抿着唇,有意遮掩道:“昨夜无事,殿下只是,昏迷了一夜。”
桌案之下,他藏在袍袖中的手攥成拳,用力到指节发白。
岑青云并未追问,只是又阖上眼,昏昏沉沉地道:“崔子渝,待到此次回京述职罢,我会差人送你去益州的南安王府。”
“东平王谋逆之心难改,京中定有大乱,风云诡谲之下,我不一定能护得住你。”
崔池如今,倒算不得她的软肋,只是有他在身边,到底还是给自己留了几分须分心维护的掣肘。
军临险阵,最忌当断不断,瞻前顾后。
岑青云此时连自己的心都看不透了,她甚至不知道,如果东平王真的率军攻进了长安城,九重宫阙下,她是会亲手斩下逆贼的头颅,还是成为反掖之寇,遗臭万年。
她心里枝枝蔓蔓的,纷乱如麻,可只有一个念头想得甚是清楚明白。
崔池不该再留在她身边了。
她身处争权夺位的漩涡正中,荣华虽好,却也易招致无常。
眼前是深渊万丈,再多踏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此等境况下,若不及时退步抽身,只怕当大难临头之时,再寻后路,便是悔之晚矣。
岑青云看向崔池,他依旧无言。
车舆内燃着檀香,沉烟袅袅,安宁平和。
见崔池无话,岑青云又道:“锦城是富贵地,温柔乡,南安王又素来潜心礼佛,是最温和不过的人。我已想好了,若京城诸事落定,你愿再回王府,也可。”
“和春堂如今重新修缮了一番,我叫人给垦了一畦园子,又挖了池塘。春日种桃李,夏日赏荷莲,秋日有西府海棠,冬日有踏雪红梅。”
春风,夏雨,秋蝉,冬雪。
她安排人修缮和春堂时,脑中想的却是,她与崔子渝,会不会像从前她阿父阿母在时那样。
白日她在院中练剑,崔子渝便在廊下赏花。到了夜里,她便可与崔子渝共坐西窗下,醅酒煮茶,秉烛夜话。
不知为何,她说着说着,便突然觉得喉间滞涩,难再继续说下去。
过了片刻,岑青云才叹了一口气,道:“算了,院子都修好了,你也别走了。”
她答应过崔池,对着天地明月立过誓,此生有她在一日,绝不叫崔池无依无靠。
岑青云伸出手,摸了摸崔池耳边的鬓发,道:“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她舍不得他走了。
似乎从崔池来到她身边的那日起,他便怀揣着满腹的心机算计,和一个接着一个谜团。
便如那日温连珲对她道:“殿下,崔子渝此人,瞧着温柔纯善,他心底里藏的秘密却不少。纵使殿下身经百战,若真被他攥进手心里了,或许这辈子也难逃了。”
“殿下是英雄,古来将军若非阵前亡,那便是难过美人关了。”
岑青云当时带着几分嘲弄,又掺着些许不以为然地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有秘密,焉知孤不曾对他瞒骗呢?”
温连珲似乎很是不解:“既如此,殿下为何不肯放他走?及时止损,难道不比两厢瞒骗,要好得太多吗?”
岑青云却笑道:“温大夫,你不懂。”
“孤只要他留在身边,至于他心里想什么,想要做什么,孤可以一概不问。但孤瞧上的东西,烧成灰碎成齑粉,没有孤点头,便是死了毁了,也别妄想着离开。”
她将手负在身后,下意识地想去摩挲扳指,直到摸了个空时,才意识到那枚刻着她名字的墨玉扳指,已被她送给崔池了。
听得她此言,温连珲诘问道:“殿下,你何苦来哉?”
温连珲说她待崔池没有情意,她反问道,你怎知我没有。
温连珲劝她放崔池自由,说她并不是非崔池不可。
她道,你怎知我不是。
那夜崔池背着酒醉的她,行走于二十四桥边。
天上明月高悬,人间红药妖艳。
她却只看得见崔子渝。
岑青云是个俗人,少时立过弘愿,此生定要做第一等列侯,当第一等良将,驯最烈的马,执最利的剑。死后,也定要将画像牌位供奉在凌渊阁最内一层,受万世香火,千古传名。
她样样都要最好的。
夜色深重,胡琴咿咿呀呀却响个没完,伶人高声细语不曾停歇,她却只听见了唯一一句。
“废苑枯松靠着颓墙,春雨如丝宫草香,六朝兴废怕思量。鼓板轻轻放,沾泪说书儿女肠——”
“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清白人会算糊涂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