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张二位扁鹊都说过,胡烈拉为胃肠病,与饮食不洁有关。莲华寺众能置身于瘟疫之外,除了匡护禅师所称的“佛祖庇佑”之外,应当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陆缥想到这里,恭敬道:“大师,能否领我上贵寺参观一番?”
匡护禅师连声答应,健步在前,为他引路。
陈相如自然而然地也跟随上去,却遭陆缥回身拦住。天光大亮,足以让陈知府看清对面人唇边若有似无的一缕讥诮。
“府尊大人,就不必与我同去了。”陆缥微哂着提示,“别忘了你的职责——患病百姓,还等着你这位父母官的振臂一呼。去找张扁鹊罢,他会带你去做该做的事。”
而他口中的父母官陈相如,闻言一时没控制住面上软肉,显露出如丧考妣的惊惧表情。
趁陈知府还未找到继续纠缠的借口,陆缥低头施礼,快步离开。
这阎王走了也好,左右现在无人在意自己,不如趁机溜回县衙,远离这是非之地。陈相如从怔忪中苏醒,暗中思忖道。
可正在此时,距他二十步开外的地方,人群忽地哗然而聚,牵引住了陈知府的目光。从人墙的间隙中,他瞥见方才饮下最浓药汤的那位丁大哥,已捂着肚子瘫坐在地,迸出白沫的嘴角抽动成一条不停变动指向的直线,不知是中毒还是病发。
陈相如心下惶恐,退后几步,与闻声赶来的健壮僧人撞了个正着。
还未等他发作,对方先高声叫嚷起来:“你这痴肥老儿,还傻站着干什么,一起来帮忙啊!”
陈大人大怒,一串“你”字正待喷薄而出,便被一股大力引发的趔趄刹在口中。原来是那风风火火的年轻武僧,径直拎着他鲜亮官服的后领,拖到众人面前,才堪松手。力道撤去,陈相如防备不及,猝然扑倒在丁大哥胸前,立刻极近地闻见呕吐物散发出的臭气,眼前一黑。
“来人!救命!”他沉痛的叫喊湮没在众人你一眼我一语的讨论声中,像水滴入海,毫无反响。
***
是日深夜,陆缥在莲华寺中巡察完毕,孤身下山找到瞿准。
早上紫檀木运到诊区时,他们匆匆见过一面。试药救人是头等大事,因而两人彼时并未深谈。眼下天色已晚,情况稳定下来的病患渐次睡去,瞿准终于能够抽出手来,接见这位久闻其名的陆大人。
他不知道的是,托薛扫眉的福,血滴子的人已经暗中盯了他两个月,直到他忽然只身前往南屿,方才中断;在此期间,瞿准这个名字已被密报和薛扫眉数次提及,于陆缥而言,算不上陌生。
在平生所见最为瑰伟的人物面前,瞿准暂定心神,将今日试药的情况细细道来。
八种配比、四种火候,统共三十二碗药汁,被三十二人同时服用。到目前为止,包括丁大哥在内的近半试药者出现了或轻或重的中毒反应,但经豆汁催吐均得恢复;其余人则安然无恙。待两日届满,可从仍未导致中毒*的*配方中择优选取,供给那些病情危重的病患,以进一步测试疗效。
瞿准言辞朴素,语速也不快,在陆缥眼中,倒映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气质。
在瞿准说话间隙中,他见缝插针地想:
泼辣老到但心细如发的玉霓裳、荒唐好色实则隐忍不发的周烈、其貌不扬却胆色过人的曹姿娘……他所认识的那些暗中站在薛扫眉身边的人,似乎都有着与外在截然相反的另一面。
那么,瞿准呢?这个让血滴子暗桩花费两个月时间却一无所获的医者、薛扫眉情愿将性命交托并始终惦记着的人,是否真的表里如一,毫无秘密?
瞿准语毕良久,见陆缥含笑不言,那双如同寒潭墨玉的瞳仁紧盯住自己,不禁无所适从:“陆大人,您……”
他只觉得如芒刺背,不知陆缥实则是在走神。
陆缥收到提醒,不着痕迹地移开眼神,沉着道:“术业有专攻,治病上的事情,瞿扁鹊与张正科商议即可。我今夜前来,是对疫源有些猜测,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随即将自己白日见闻与相应猜测,合盘托出:
莲华寺位于半山腰位置,出入不便;寺内上下不过六七十人,而方圆十里之内,就有清泉数眼、深井数口,且山上的水田、菜地、茶田共计四百余亩土地,全部划归寺院所有,足可饱足僧众口腹。因此,该寺在饮食、水源上一贯自给自足,不与外界相通。
食水未受污染,也许便是莲华寺至今无人染疫的根源。
瞿准抬眸看向陆缥。他此前只知,自未央京来的陆御史,是在菩萨蛮与周家少爷争风吃醋、从而引动薛扫眉毒性发作的风流种子;没想到这位漂亮得不似真人的年轻贵胄,竟能洞察微末,说出这样一篇不无道理的分析来。
“陆大人见微知著,令人佩服。”瞿准沉吟,“我来南屿约莫十日了,虽然名义上寄宿莲华寺中,实则一直在诊区歇脚,对山上的事情缺乏观察,实在惭愧。”
陆缥看出他仍有话要说,便默然颔首,示意他不必中止。
瞿准长叹口气,继续道:“如您所见,送到我这里来的,都是病得最重的患者,大多数人仅剩下一口气了。我垂髫时便开始行医,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瘟疫。开头一两日,境况尤为糟糕,我忙着救急,根本无暇考虑别的;后来接诊的病患多了,才渐渐摸出些许门道来,能够做些对症的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