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四日来,我已救回一些人,便也开始思考此病的源泉。王县令支了几名通晓文墨的官爷过来,替我登记所有患者的病案,包括他们发病的时间、发病前后的饮食等等。我粗略看过,可惜未能找出疑点。
“莲华寺至今无人患病,或可证明这莲华山上的饮食来源是安全的,但它们填不饱南屿数万百姓的肚子。今日我们试行的药方,在治标上可能有所助益;但要说治本——也就是找出病源——也许比你我想象的要更复杂。我虽此前未亲历瘟疫,但也听先师说过一些历史。很多时候,它们都是莫名地出现,杀得尸横遍野之后,又莫名地消失。不知眼下这一场祸事,是否也会如此;如果会,我们又需要等待多久?”
自从来到南屿,瞿准便被绝望与悲恸围剿,再难遇到一个同自己一般镇定的人。此刻面对面色沉静、言之有物的陆御史,他那双已熬得通红的眼睛,终于难得地放松下来,流露出一丝与年龄匹配的怅惘。
陆缥见过这种表情,不止一次。当年他在西北前线时,那些浴血拼杀后侥幸生还的同袍脸上,有时也会浮现同样的神情。他们和今日的瞿准一样,因为经历生命流逝的极度震撼,而无从判断自己的输赢。
“你说的那些病案,现在在何处?”陆缥岔开话题。
“哦,”瞿准如梦初醒,收起情绪,“大部分都已运回县衙了,今天登记的还在我这里。陆大人若有需要,可一并取走。”
陆缥颔首道:“好,我带回去看看。瞿扁鹊,你既非南屿人士,也不像张正科那样在官府任职,能冒着风险扎根此处,全凭一颗仁爱之心,陆某及碧南道上下官员,都感佩不已。我已上书官家,为你请功。若你还有任何要求——譬如此前的推行火葬——尽管告知,我会尽力协调配合。”
他站起身,说完告辞的话,最后补充道,“望君珍重。须知在碧霄府城中,也有人在翘首盼望你平安归去。”
与南屿上万条悬而未决的人命相比,已经转危为安的薛大姑娘,似乎此时不应占用瞿扁鹊更多时间,但陆缥偏要提及。这是试探,更是鞭策。有牵挂的人、被牵挂的人,往往更容易幸存。
“你是说……”瞿准迟疑。
已退至帐篷之外的陆御史回以一笑:“我与你那位朋友的渊源,说来话长。等南屿局势稍加稳定,再容详谈。”
瞿准无从拒绝,目送他翻身上马、奔腾远去之后,若有所思地折回帐篷。
***
纵马急行于夜色之中,陆缥迎对北风,以身躯斩开一道裂口。
南屿官道以本地出产的硬质赤壤铺就,蹄铁击于其上,发出硌硌脆响,如同环佩相撞。
陆缥上一次星夜驰行,还是在碧霄城外遭遇刺杀的那回。只不过,那时没有这些微妙的噪音,风不似今夜凛冽,他的心境也与现在不同。算起来,于江南度过的两个月不过弹指一挥,却似乎比他在未央京厮混的三年厚重得多。至少此刻,他不只是沉默麻木的鹰犬,所有的奔劳皆有意义。
陆缥回到县衙后舍,一眼望到屋中灯火犹亮。他信步走入,果然一干人等都还在伏案工作。
见陆缥归来,众人纷纷停下手上事务,围到他身边。只有陈相如,兀自坐在阴影之中,耷拉着嘴角,对他视若无睹。
张扁鹊见状,赶忙笑道:“府尊大人今天实是累狠了……陆大人,你是没看到,今日陈大人在诊区将官服脱下、覆在病患身上的义举,好不感人呢!在场的百姓,都交口称赞,说有这样的父母官,是我南屿之幸事!”
这番夹带着吹捧的安抚,终于使陈相如面色稍霁,肯将身躯旋转过来,露出那张因受惊而仍在发青的脸。
都怪陆缥今日抛下了他,这才让他遭遇冲撞,被那姓丁的匹夫呕吐出的秽物沾染了一身!好在张扁鹊来得及时,将他从臭烘烘的人堆里拉扯出来,换上干净衣服,又借题发挥、拿脏污的官服做了套体恤爱民的官样文章,这才保全了他府尊大人的面子。
张扁鹊年事已高,还能如此体贴老到,而那陆缥作为晚辈,却屡屡逼迫、轻贱于他!是可忍,孰不可忍!在再见到陆缥之前,陈相如暗暗发誓:大不了丢掉乌纱帽,他这次一定要指着陆缥的鼻子骂个痛快!
可怜陈大人的一腔雄心,在撞上陆缥似笑非笑的凝睇时,全然哑火——他似乎一下就看透了张扁鹊的伪饰,只是不屑于揭穿;居高临下的玩味神情,像是猎手面对最愚蠢的猎物一般,令陈相如不寒而栗。
不知从何而起的威压之下,陈知府硬着头皮道:“这没什么……都是我该做的。”
陆缥随意地点点头,将视线移开。他并不是有意要对陈相如施加压力;恰恰相反,对一天勉强能做一件事的陈知府,陆缥并无多大兴趣,眼下他所以为的当务之急,是从王俭那里拿到病案,再与张扁鹊一同商讨排查病源的事情。
他们对着病案参详许久,久到被晾在一旁的陈相如差点睡着。
眼见无人在意,他百无聊赖地走出房门,将灯火与人声抛诸脑后,对着漆黑夜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就在此时,一滩温暖湿润但腥臭无比的烂泥从天而降,正中陈大人张开的口鼻。两眼翻白、酸水上涌,在意识到那秽物究竟是什么东西之前,陈大人弯腰吐了自己一身。
陆缥反应最快,闻声已抄起桌上蜡烛,抢上前来。
头顶传来熟悉的振翅声,小小黑影盘旋掠过,惊得烛焰乱跳。陆缥撇了一眼连连作呕的陈大人,心中有了计较。
他在黑暗中伸出另一只手。须臾之后,脚上缠着竹筒的信鸽歪着脑袋,降落在他掌心之中,全然未意料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