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缈之!”那黑影扑了个空,以为陆缥没认出自己,“是我呀,陈相如!”
陆缥视力极好,其实早凭借着身后马车上挂着的灯笼发出的薄光,看出来人是谁了;躲开那个怀抱,单纯是因为不想——不过观此情境,他倒也不介意顺势伪饰下去,以免过度伤害对方充沛的感情。
于是陆缥迎着陈相如的泪眼,暗退半步,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陈大人好。”
“好好好……”好什么好!陈相如满腹苦水,急欲倾泻。
当日他被陆缥巧言哄劝,一时豪气冲脑、上了贼船,待到船队在风暴中迷失航向时,再后悔已来不及了。他做了几十载的富贵闲人,一朝流落荒岛,才发现自己这七尺之躯,是真的无用。若不是船队中的其他人在岛上搜罗食物、搭筑居所、修补船只,又趁着风向转变及时修正航线、带着他到南屿来,他恐怕早已晾死在那荒岛上,谈何活着见到陆缥!
陈知府又后怕又怨怼,正想拉着陆缥诉说,却被才从马车上下来的张扁鹊和王县令打断了。三人彼此见礼,都因对方劫后余生而面上激荡,寒暄一番后,便互相搀扶着往县衙后头的内舍走去。
陆缥默不作声跟在他们身后,瞧着自己前方地面上铺陈着的三条货真价实的影子,暗中松了口气。
要知道,王俭回到南屿和陈相如领船出海,这两件事,都是陆缥一力促成的。虽然他确实是在行使御史的职责,促使官员们各归各位、各司其职,但若王俭和陈相如真的因此伤及性命,少不得又让他新背一桩良心债。
待来到内舍之中,王俭坚称自己身体还可承受,执意要留下讨论,不肯先去休息;众人拿他没办法,只好允准。
张扁鹊将此次运送来物资的详情告知陈相如,后者大惊:“你是说那薛大姑娘,给了咱们五块紫檀大料,供病人煮水喝?”
这话虽糙,却也无错。张扁鹊点点头,补充道:“她最多能给四十块,我先带了五块来……这次过来的五条商船,也是薛家拨的。我和瞿扁鹊着急试用药方,只给了小半天装船时间,所以每条船只装了十分之三的货物,今日到港后已全卸完了。薛大姑娘说,后续如还有物资和船运需要,可再向她开口。”
陈相如啧啧称奇。将稀世奇珍剁了煮水,就算是做好事,总归暴殄天物。薛家到底有多少积蓄,能让薛扫眉如此挥霍?当年薛昭在世时,都不见这般大手笔。看来,薛昭谢世后的短短四五年,薛家的财富应当是比之前多多地更进一步了。难怪薛大姑娘将薮春别院赠给他时,眼睛也不眨一下。
陈知府心里噼里啪啦打着的小算盘,在瞥见陆缥冰冷神色后立时停止。很显然,陆缥对他因薛家露富而展露出的玩味表情,并不满意。
陈相如赶紧整肃面容,清了清嗓:“如此甚好。我听闻那医圣弟子瞿扁鹊,正在莲华寺山门前搭棚救人,明日便到那里煮水……咳,制药分发罢。”
王俭点头道:“陈大人此言极是。这紫檀实在是珍贵,寻常人家的丫头小子卖身为奴换来的钱财,也买不了一小块。就怕有人见利忘义,或偷或省,将木料拿去卖钱,耽误治病救人的大计。莲华寺香火旺盛,有佛祖庇佑,应当能镇住一些小人。”
他明明是在附和,陈相如却听得脸红。“见利忘义”“小人”,听起来怎么有些刺耳呢?
“先不必公开药方内容,只发给成药,以免生出事端。”陆缥下了决断,转头看向陈相如,“陈大人,你已在县衙龟缩,哦不,修整了两日,可休息好了?”
陈相如以为这是要尽快送自己回府城的意思,忙不迭应声:“好了,好了。”
“既然好了,”陆缥颔首,顺理成章地说,“那明日就由你去现场督查发药罢。”
“什么……不不不是,陆大人,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呀!你说我过来,只要隔海一呼,振奋民众,就算任务完成了!我堂堂一府之尊,怎可冒着风险深入疫区?”
陆缥冷笑一声,道:“彼一时,此一时。五日前,疫情局势不明,百姓慌乱失措,陈大人你押船过来、安抚民心之后,便可折返;可现在,病倒的人已近乎占了一半,剩下的要么在疫区出力,要么按要求闭门不出,你若不主动去见他们,他们是见不着你的。”
张扁鹊赶忙补充:“此病与饮食不洁有关,瞿扁鹊前两日来信说,已在排查可能的疫源,老朽此次来,正是为了协助他。既如此,只要陈大人不在疫区饮食,应无危险。”他凑近陈相如,压低声音,“陆大人行事爽利,实则是极稳重的,断不会让您无端冒险。”
原来如此。陈相如长舒一口气,勉强道:“那我便应下了。”
张扁鹊连声赞叹,哄得陈相如又挂上笑容;一旁的王县令却若有所思,默不作声。他累得有些脱形的脸上,隐约浮现出不可明说的失望和茫然。
陆缥原想说些激励或宽慰的话,想了想,暂且忍住了。
这里不是战场,鲜血和死亡不会使人热血翻涌,从而获得披靡向前的力量。在看不见、摸不着的“敌人”面前,牺牲是无谓无用的,胜率是不可预估的,人只会本能地感到恐惧,进而麻木,最后消沉。王俭有类似的情绪,是很正常的;甚至连陈相如的恐惧,也无可厚非。
只是,他们这些人所获得的禄米,每一粒都来自于黎民耕耘,早就丧失了却步的资格。
陆缥拍拍王俭的肩膀:“明日我也同去。我们一同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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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果然有数条人影鬼鬼祟祟地潜到薛宅后门。为首者吹响口哨,其他人自拐角阴影处一哄而上。他们还没来得及将手中提着的半桶狗血泼洒出去,已被早早埋伏在那里的家丁抓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