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缥见王俭带来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推测县衙中病亡的官差应该也少不了,以至于连县令本人都需赤膊上阵,心下顿生不忍。
他左右看了一圈,没见到陈相如人影,皱起眉问:“陈大人呢?”
王俭刚接过船工递来的一麻袋药材,没估算好重量,被拖了个踉跄。待站稳脚跟,他来不及缓口气,便赶忙答道:“陈大人身上不太爽利,正在县衙之中歇息呢。前几日他们船队搁浅在别处,很是遭了些罪。”
“他受伤了?”
“那倒没有,只是受了些惊吓。”
陆缥冷笑一声。看来那老儿又在找借口躲懒!待卸完这些物资之后,定要与他好好算账。
他撩起袖管,默不作声地跟在王县令后头,加入到搬运队伍当中。
张扁鹊年纪大了,纵使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也总想出一份力,于是包揽下引导物资分类堆放的活儿。忙到半夜,尾船中压舱底的货也卸下来了,却是他不曾预料的东西。
“木炭?”张扁鹊沉吟,“这东西,在单子上么?是不是弄错了?”
船老大放下沉重的竹筐,大咧咧地挥手:“不会错,不会错!东家说,您来问诊时特意强调过,这是治病方子里必备的东西,也是陆大人点名要的。我们连夜从仓库里把它们运上船,没来得及再改清单。”
他什么时候说过这话?陆大人也没点过这名罢?再者说来,木炭根本不是那药方中的一味,谈何“必备”呢?张扁鹊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正巧,此时陆缥刚忙完了手上的事情,过来看张扁鹊这边的进度。张扁鹊忙不迭将自己的疑惑和船老大的答复都同他说了,接着问:“莫不是我老糊涂了——陆大人真让我向薛大姑娘要过木炭么?”
陆缥在张扁鹊的转述中抓住关窍,猜想到薛扫眉特意这么说,有可能是在借用自己的名义,好避人耳目,顺利完成将炭送出的动作。可是,她如果有什么打算,为何昨夜相见时不与他言明?
他晲了一眼在不远处蹲着清点竹筐的船老大。或许,那也是薛兼的人。
按下心中横亘着的些微不快,陆缥面色如常地说:“是啊,你昨天从薛宅回来,还和我说她答应了。”
完了,真是自己失忆了!张扁鹊颇受打击,但仍忍不住好奇:“那您要木炭做什么?”
陆缥使出缓兵之计:“可否复述一下医圣笔记上的方子?”
“‘取紫檀,辅咸卤,文火煎汤,代水而饮’。这里头哪有‘木炭’二字?老朽该不会连字也认不对了罢?”张扁鹊长吁一口气。
福至心灵地,陆缥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的解释。薛扫眉心思深沉,他想到的这点,未必是她的最终目的;但既然她明示那些木炭是送来治病救人,那他就此用掉它们,该也无妨。
“方子里是没有‘木炭’,但有一个‘煎’字。与普通柴火相比,用木炭生火,要快得多。眼下染病的人成千上万,要大量煎煮药水,烧木炭自然是更好的选择。”他从容应答,瞥见那背对着他们的船老大,似乎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张扁鹊心悦诚服,连声夸赞陆缥有远见。
另一头,王俭已巡视过所有船只和货物,举着火把朝他们走来。陆缥转身面向他,只见那张七天前还苍白浮肿、涕泗横流的脸,而今虽也带着疲态,但在焰辉映衬下,已开始显露刚毅的线条。
陆缥尚且来不及欣慰,已被王县令身后的天幕攫取了注意力。照理说,白天晴朗无云,晚上便应该能看到许多星辰,可那夜幕中最为低垂的地方却被浓雾占据,只可望见一片混沌,偶尔夹杂着火光。
王俭见陆缥皱起眉头,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下悲恸,强忍着泪意道:“那里在火化尸体,自昨天晚上开始的,一天一夜了,还远没有烧完;不知道这场祸事,什么时候才能到头……”他越说越茫然,忽然一口气没上来,顿觉双膝酸软,眼前飘雪,整个人坠入虚空。
一只有力的手攫获他的上臂,这才成功使王俭维持住了站姿。
“一切都会过去的。”陆缥声音从他侧上方传来,音量很低,但笃定有力,“王县令,你现在无可替代,不能垮。这样,我们先回去,你今晚好好休息,容我和陈、张二位大人来商量后续对策。”
王俭还在回神,张扁鹊已经快速摸过他的脉门,向陆缥示意并无大碍。
一行人就此搭车驾马,回到县衙。还没等车轮停稳,一道黑影已经扑了上来,被率先下马的陆缥闪身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