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扫眉眼睫颤动,显然惊扰了来客,使他手上行动暂停了一瞬。但那人技高胆大,很快反应过来,趁她视野还未明晰之时,干净利索地将整瓶药液灌入她口中。
这是对付犯人的手段,薛扫眉哪里消受得了,立刻呛咳出了眼泪。
她便又听到那人叹了口气——这一下,倒比方才在“梦”中时,听得更清楚了,甚至能听出几分懊恼。
“得罪了。”那人说道,随即弯下腰来,寻到她右手腕下寸余的列缺穴,略微施力。一股奇异的热流涌入肺经,顿时扼制了她继续咳嗽的冲动。
这个动作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终于教薛扫眉看清了来人。
玉面凝霜,美目含水,虽仅着朴素无华的黑色夜行衣,不带任何装饰,仍是她平生见过最好看的人。
“侯爷?”薛扫眉后知后觉地低唤,想要坐起来,因手腕陷落在他掌中而未能如愿。不过,她身上覆盖着的丝被,却因这番小小挣扎而滑落,暴露出她被冷汗濡得半湿的里衣。
陆缥一观之下,顿时触电似的移开视线,松开执腕的手,利用余光,一把捞起那不听话的丝被,重新覆盖住她。
他去惯了风月场所,见过无数美娇娥,本不该如此笨拙。可也许是前几夜来时,薛扫眉还在昏迷之中,不需特意应对;眼下她忽然醒来,倒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连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看了。
早知如此麻烦,不如方才将薛大姑娘和她的侍女一样,下药迷倒算了。陆缥想。
可他也实在无法否认,当薛扫眉重新展露出生机时,自己是欢喜的。这欢喜有几分急迫,让他在听到张扁鹊传来的消息后,速速料理完手头的庶务,比往日提前了一个时辰潜入薛宅;又有几分虚幻,直到他亲眼见到她恢复意识,才逐渐落定。
薛扫眉冷不丁被他甩开手,又被被子抛中,顿感莫名。只不过她和陆缥接触下来,发现此人惯来跋扈,偶尔还阴晴不定,但对自己总归还是善意的,因此也没将他的异样特别放在心上。
她正打算再度开口,忽然想起阿橘似乎还在房中,顿时噤声。好在她已睡了小半天,体力有所恢复,又脱离了陆缥束缚,终于能够拥着被子坐起,探头试图避开他身体的遮挡,好打量屋中是否还有旁人。
这真是全天下最不自觉的病号了,刚从阎王手中抢过半条命,就又开始劳动心神,权当他是空气。陆缥双肩松懈,走近一些,全然挡住她的视线。不知不觉,他又叹了口气——今晚第三回了。
“放心,你那侍女中了迷药,一时半会儿醒不来;薛兼此刻也不在外间。”
“迷药?”薛扫眉有些懵懂,“侯爷如何下的迷药?”
“这不难,只需在银针上涂好迷药,再从你屋角高窗缝隙之中,向她吹发便可。”看她仍带困惑,他索性连没被问到的后半部分部分一并解释了,“我在薛宅里也埋伏了一些人,与我配合着,随便找了个理由,将薛兼支走了——不过估计持续不了太久,我顶多只能在这里呆一炷香的时间。”
她“哦”了一声,还有问题:“那你方才喂给我的,是什么东西?”
陆缥面不改色地说:“寻常补药罢了。”
其实那药液有名字,叫做“赤阳春髓”,是他从前依据宫中太医秘方,将西北沙漠中野生多年的肉苁蓉,与其他诸如野参、锁阳、菟丝子等珍贵药物,共同浸入白葡萄酒之后萃取而成,专用于阳气暴脱兼精血耗竭之症,是足可起死回生的神药。数年前陆缥在神牧道从军时,曾亲手炮制了一些,大部分作为贡品上呈,只留一瓶在身边备用。本次南下,他正巧将它携带了来。
陆缥虽早有准备,但答复得太快,反倒教薛扫眉察觉出破绽。更何况,他特意强调了“寻常”二字,可若是寻常药物,直接让张扁鹊开方就可递到她嘴边,根本无需由他本人在百忙之中亲自送来。
“您……前几日也都来了么?”她探究地看着他。
“不曾,”陆缥照样对答如流,“只是今日听张扁鹊说你醒了,才顺便过来看看。”
他又说谎了。实际上,那瓶仅存的赤阳春髓,为携带方便,被他用寸许高的小瓶分装为五份;而今天他为她服下的,已是最后一份。
薛扫眉弯起嘴角,并不买账。她对自己的记忆很自信,今天不可能是她第一次喝下类似的药液,自然他也不可能只来过一次。
可她又有些感动。眼下外头因瘟疫而兵荒马乱,陆大人竟能为她这个盟友尽心至此——难怪从前他在军中的部下唯他马首是瞻,有情有义,确实是领袖应有的重要品格。滴药之恩,定涌泉相报,她也会尽力不教他失望。
薛扫眉这么想着,便轻易放弃了追问,转入正题,将昏迷之前在慈幼院听到的林家女儿的说辞,简要告知陆缥,接着道:“她说林掌柜是服毒自尽的,如此一来,郑娘子就可无罪了。”
“没有这么简单。”陆缥摇头沉吟,“一则,林家丫头的话,旨在为其母脱罪,若无佐证,难以作为定论;二则,林掌柜只是疑似病死,他被拉到府衙中检验时,尸身已有腐坏,且仵作和张扁鹊担忧瘟疫凶险,也不曾近前详细检查,只是草草看过,就将其拉到郊外火化填埋了,故而不能十分确认死因。这个案子,恐怕后头有得说了。”
这话说得在理,薛扫眉纵使有些失望,也无法不认同,只好换个问题:“郑娘子她……在狱中,安全么?你上次说,薛兼买通了狱卒,去看过她。他会不会对她不利?”
陆缥挑眉反问:“上回在码头时,我便有点好奇,只是来不及问你。郑娘子谋杀自己的丈夫,和你薛家有何关系?薛兼特意带着孩子去给郑娘子磕头,不可能只是出于善意罢,那不像是他的风格。你担忧薛兼对郑娘子不利,可有什么具体的缘故么?”
薛扫眉呼吸一滞。她还未告诉陆缥薛家贩卖私盐的事情!
那是足可毙命诛族的大罪,也是薛兼对郑娘子案上心的真正原因。虽然一切都是薛兼私下筹划,但毕竟用的是薛家的招牌,她身为薛家家主,自然脱不了干系。
此前为了与陆缥结盟,薛扫眉曾向他检举面具人的许多罪状,却刻意对可能牵涉到自己的部分有所保留,其中就包括她还在为面具人收买硫磺等火药原料。也许是因为她从来不曾全情信任过任何人,这样授人以柄的事情,她做不出来。
可这一回,薛扫眉却有些动摇了。无论是夤夜送来的“寻常补药”还是特意安插在薛兼周边的人,都展示出陆缥的诚意。相较之下,她给的砝码好像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