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站在下首的薛兼率先变了脸色。
世人皆知紫檀珍贵。这种带有淡淡异香的树木,产自燕国以南数万里之外大泽深处瘴疠遍布的海岛,生长缓慢,往往需要数百甚至上千年方可成材。南洋凶险,去而得返的船只十中无一,进一步抬升了它的身价。加之弘文三年施行海禁之后,不再有新的紫檀流入燕国——这么一来,现在市面上流通的紫檀,即使材质平常,都已贵比黄金。
更何况,张扁鹊所求的,还是紫檀大料!只有径过十寸、长超六尺、无裂无蠹的优质木材,才能称得上“大料”。这样的好东西,可堪用作皇宫栋梁,实属价值连城的至宝。
薛兼更加知道,后院仓库中被精心保存起来的六十块紫檀大料,薛扫眉绝不会轻易去动。
当年他们将薛昭等人杀害时,做得过于仓促,最后搜出的财物与账目上记载的出入甚大。薛家家大业大,薛昭死后,人心各异,又意外生出诸如骗账、挤兑的许多事端。如此一来,手头仅剩的活钱,已不足以弥补新增的窟窿,更难支持各门生意正常运作下去。
迫在眉睫之时,薛兼打过那批木材的主意。彼时,弘文帝钟爱的二皇子刚刚封王,正为营造府邸而搜罗天下。只要将紫檀大料高价转卖给王府,便可顷刻解决薛家的燃眉之急。
但薛扫眉不肯。她变卖了几乎所有父母筹备的私房与嫁妆,将兑得现银的一半,直接献给了面具人,换来一次和他当面谈判的机会。
薛兼不知她是怎么说服面具人的。总之,他最终同意了薛扫眉提出的方案:以一年为期,由她决策、薛兼辅助,将薛家的生意完全盘活,并使利润再涨二成。若能实现,则薛扫眉可继续执掌薛家;若不能,那薛家的一切,包括那批紫檀大料的去留,她从此休想再插手。
那时薛扫眉的身体还不似如今羸弱,为了达成目标,她一路拼杀博弈,甚至还冒死北上,寻得战场边缘,与白狄部落通商。商海沉浮,路途艰险,薛兼陪同经历,不曾听她抱怨过一句。
可是,薛扫眉原本不必那么辛苦的——反正面具人需要的是一具傀儡,只要她点点头,把紫檀大料卖掉,再把余下的生意拱手让出,就可轻松做回锦衣玉食的大小姐。
好在,她最终赌赢了,也向面具人证明了自己的价值。自那以后,面具人对薛扫眉另眼相看,甚至开始将她视为下属,不时吩咐她去办一些事情。
还有一件事,一直被薛兼放在心里,就连对薛扫眉和他誓死效忠的面具人,都不曾透露过半分:
薛宅众人停灵期间,他曾窥见薛扫眉暗中挪用了其中的二十块紫檀大料,命木匠制成两具薄棺,外面再嵌套上油杉木板,用来收殓薛昭夫妇。他顺手查了一下库房物品的账目,上面紫檀大料的数量果然也被她篡改减少。
也许是出于不忍,薛兼当时竟没有向主人告发薛扫眉,反倒帮她一起遮掩了过去。一不做二不休,他干脆将薛扫眉委托的那位木匠也料理清楚,永绝后患。
那是薛兼第一次欺瞒主人,当然,也不是最后一次。尔后为了保全薛扫眉,他已数不清自己做过多少类似的事情了。
薛兼也知道,薛扫眉一定不会赞同他的行动,特别是其中涉及杀戮的部分。所以,她永远不必知道他曾为她做过什么。所有苦果与报应,他一人承担便可。
薛兼怀想了多久,薛扫眉便沉默了多久。
的确,那批紫檀大料对她来说,有特殊的意义。
她童年时,父亲薛昭有次喝多了酒,曾怅然地提起祖训:凡家中嫡系身故,需配檀木为棺。酒醒之后,他似乎察觉失言,再未透露过更多细节,甚至笑称薛扫眉一定是听错了——
薛家祖上不过是未央京郊外一户普通的小康人家,传到薛昭这辈,更是家道中落,逼得他不得已背井离乡,南下谋生。这样寻常的家世,原先哪里买得起檀木?遑论用它来做棺材。
这话听起来有理,但薛扫眉一直将信将疑。薛昭死后,她从木匠处得知,父亲收藏在仓库中的八十块紫檀大料,正堪打造四具标准的内棺。而父亲、母亲、哥哥与自己,不正好是四口人么?也许……这些木材,就是父亲预备留着用来实现祖训的。
于是薛扫眉找到木匠,以隐秘的方式将紫檀嵌在油杉木中,为父母打造了棺材,算是代替薛昭完成这个仪式。办完丧事后,她便将剩余的六十块紫檀大料,精心封存起来,再也不曾动过。
它们似乎是她与因父亲猝死而被迫中断的家族传承之间,所剩无几的联结了。
如今,也要守不住了么?
张扁鹊见薛扫眉半天没说话,再也坐不住,站起身,长揖到地:“这的确是不情之请,但事关万余百姓的性命,老朽也只好豁出脸皮来打秋风……”
阿橘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张扁鹊的老脸,能值几两金银,买得起几钱紫檀?什么“万余百姓的性命”,不就是想将大姑娘的一颗仁心,架在火上烤么?整个碧霄府衙,下到小吏,上到父母官——喏,还有那个从京中来的陆御史——哪个没喝过薛家的血?如今竟登堂入室,直接上门来要宝物,真是好不要脸!
若不是自觉不应在主家发言前插嘴,依她的脾气,早将这老东西骂出宅门了。
阿橘这厢正在腹诽,忽然听见自家大姑娘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