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开始的一场雨,直到今日还没有停。
陆之寒坐在马车中,耳中除却马车的辘辘声外,还有母亲低低饮泣的声音,那哭声令他坐立不安,但是他却不能跳车就走,便只能如一座雕像般坐定,咬牙忍受着。
父亲开始安慰母亲。
他将车窗的布帘掀起一角,出神地凝望着雨水打在水坑上此起彼伏的小小涟漪。他出神之际,哭声渐小,父亲的安慰声断断续续地传进他耳中:
“不过是不说话而已……真要比起燕尚书家的独子,岂不是……”
“瞧你说的……”母亲抹了泪,“一个毁了容,一个不说话,还有一个是锯了嘴的闷葫芦……哪个又是叫人省心的……”
“这话可不能对着他们夫妇说……毕竟……”
之后的声音渐渐远去,不知道是他的思绪早已放空到了连自己都无法感知的地步还是他真如家中老人所说的“丢了一魂”,但是他想该不是后者,因为无论他们请了哪一路的和尚道人来为他“叫魂”,他也从未启口。若是他再疯癫一些,“中邪”了,那么那些关于“江湖强人”都长了三颗脑袋六条手臂的传闻,岂不是成了真的?
不,那三人和他们三个都是一样的。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
想到“中邪”和“三头六臂”,他甚至想要发笑。可是,他也只能对着那些数不清的小水坑发笑。
在他的似梦似醒之中,马车停了下来。
他跟在父母身后下了车,如同一条不知道要去往何方的游魂,由仆从们牵系驱赶着,昏昏然飘向燕宅深处。他低头数着自己经过的小水坑,将母亲与燕夫人相见时无尽酸楚的啜泣声抛在身后——这一刻,他突然惊醒过来,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陆小少爷?”
前面的丫头停下来,微微笑着,只是那笑容之中,也有着许多的愁容。
——如果就这样走下去,是不是会遇到更多的愁容,更多的哭声?
他突然感到极致的恐惧,恐惧到几乎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尔后,他听见自己说:“我……我想小解。”
丫头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困惑的宽容。
“请随我来。”
——如果将自己淹死在茅坑里,这一切可以结束吗?
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但是不能。在小解之后,那种脱离尘世的感觉再次笼罩了他。他随着丫鬟的引领,走到了一处厢房门前——他想起来了,出行之前,父亲和母亲说过,“怎么样都要小寒去见一见的……他们自小感情就好……”——他猛然打了一个冷战,但是现在已经不能再临阵脱逃。他想,他很快就要听见燕伯伯夫妇匆匆的脚步声——赶来捉他、打他、骂他,把他送官!燕棠那么小……燕棠之所以,之所以被那三个坏人抓住……是因为,是因为……
“陆小少爷?”
丫头又唤了一声。
他立时汗出如浆,但是园子里依旧安安静静,除了几声鸟鸣之外,就只有清清浅浅的风声。硬着头皮,他终于迈过了房间的门槛。丫鬟走在前面,那床前仍围着一群人,看装束,有两个是大夫,还有,还有燕家那雷厉风行的老太君!
她发丝皆白,形容威严,只是此刻,眼神中也有掩藏不去的疲惫和担忧,正坐在燕棠床头,见他来了,才展露笑容道:“小寒来了,来,快坐下。棠儿念叨你几日了,只是我担心他的伤,拦着不让见。你爹爹妈妈也来了?他们还好?”
陆之寒一一答了,只是越答嗓子越是发紧,一眼也不敢看床上那个已经坐了起来的人影,直到那人唤了一声:“陆之寒!”
他终于转过头去。
小小的一张脸,此刻被白布缠了一圈又一圈——就是这一眼,他心神震颤,双目晕眩,几乎站也站不住了。
残阳。残阳如血。
残阳下站着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