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南枝听得入神,一颗枣子在手里盘来盘去,竟忘了吃:“周后本欲领兵伐宋,因张相归朝,不得不释权,是在此结下的梁子?”
沈秋筠颔首道:“释权易,收权难。旁人也就罢了,那可是梁国上下,没人会说一个‘不是’的张相。”
赵南枝轻叩指尖,若有所思:“原来如此。”这故事比李姜讲得透彻多了,果然是自家诀洛人,半点不藏掖,大方得很。她细细回味,梁王与周后的相遇实在奇绝,世人常言生死之交最难得,而他们二人,竟在乱世中同舟共济,共抗风雨。她不禁低叹:“梁王与周后历经生死,情谊当真深厚。”
“梁王性子温和,称得上仁君,这些年也未曾再娶旁人。周后单名一个‘武’字,梁王便唤她‘武姐姐’,两人极为亲近。周后生性果决,好独断,倒与梁王性情互补。我不在宫中行走,所知有限,郡主与周后更为亲近,许是能告诉你更多。你多听些,不管是否与我所言相符,都是好的。梁都隐秘太多,捕风捉影,我亦不敢妄下定论。”
“姜儿也是这般说的。梁都风云,看似远在天边,实则近在咫尺。可说近,却又摸不着头绪,说远,却又明明白白知晓自己身处其中。”
“你看那朝堂之上,看似各有归属,实则各怀算计,王权、后权、相权、世家,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哪来的不倒的靠山?自钟家倒台,梁都不过是披了层太平的皮…… ”沈秋筠抿了口茶,稍且润嗓,而后摇头道,“你就看前年那桩贪墨案,牵连广阔,满朝震动,结果如何?一场疾风过境,竟似未曾发生。这般闹到百姓眼皮子底下的事尚且如此,朝堂里那些不为人知的旧账,谁敢拿着性命去翻,谁又翻得动呢?”
“贪墨案一事我亦有所耳闻,听说当年查案的人,一个个都死了。”
“不错。梁国坐拥天下粮仓,近十年来推行屯田之策,朝廷明诏禁令,不得卖给宋国一粒米,卖给魏国的,每年不过几千石而已。这几年收成丰足,粮仓建了一座又一座,秋收时看着是一车又一车的粮食往里头送,可是呢?只管屯,无人敢开。户部每年递上的账册写得是清清楚楚,说什么梁国仓廪充实,足可供天下十年,可你信吗?各地存粮究竟有多少,怕是连主事之人都说不清。白纸黑字写得再好看,也不过是账面风光罢了。”
“当真是雁过无痕,再过个三五年,没准民间也没人记得了。”
“无灾无难,百姓温饱,谁会旧事重提?当初拿了几个人开刀问斩,便算是有了交代,纵有流言,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何况那时候查账的人,活着的没几个,死了的尸骨都凉透了。”沈秋筠抚掌叹道,“世间事向来如此,居安思危这四字谈者滔滔,行者寥寥。粉饰太平者高官厚禄,刨根问底者冢中枯骨,梁国究竟是铜墙铁壁,还是徒有其表,怕是要等刀枪加身之日,方能见个分明。”
赵南枝轻轻摩挲着茶盏,思量片刻后问道:“依你之见,梁宋对峙多年,可还会再战?”
“宋国休养生息,时间拖得越久,对梁国越不利。当初以粮道封锁宋国,欲困其国本,然而时至今日,宋国未见粮价疯涨,民生亦未现颓势,此计终究未见成效。再加上张相年过不惑,旧疾日重,连骑马都成问题,莫说带兵远征。而梁王本性仁和,非好战之人,不会主动挑起战端。至于周后,自添一双儿女后,锋芒尽敛,虽仍执朝政,行事却愈加谨慎,恪守旧制,再未踏出梁都半步。反观宋王,正值壮年。他少时便随军征战,兵法韬略无不精研,文武兼备,在他治下,朝局渐稳,军心犹存。宋民虽衣食不丰,反因连年受制,愈加同仇敌忾。都说若当年那五十万梁军未全数折在寒城,而是交由回朝后的张相,宋国已然不存。上一个灭宋之机,已错失于启星三年,至于下一次,谁又看得清呢?”
“那依你所见……梁宋不会再战?”
言谈间,不知何时已天幕四敛。此时风过林梢,枝叶翻飞,窗纸鼓动,簌簌声乱作一团。如此纷杂下,屋内却静得出奇,能听见风穿廊下过瓦隙的回音,连骤然一沉的呼吸声都格外清晰。赵南枝看了眼窗外,天低云暗,似有一场大雨将至,而沈秋筠端坐如常,不为所动。此刻,她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案上,沉音道:“恰恰相反。”
赵南枝正欲执杯饮茶,闻言手上一顿,蹙眉道 :“为何?”
“因为你来了。”
短短五字,落地生风。
赵南枝怔住,五指不觉收紧,黏腻得很,不知是未拭净的蜜枣糖霜,还是不觉间渗出的薄汗。她心跳略快了几分,仿佛有何物正无声无息地压在肩上,只听沈秋筠继续说道:“赵伯父让你来梁国,绝非仅为让你长见识吧?天下大势,越是身处高位,越能先知变局。以赵伯父的阅历,他既让你亲至梁都,便绝非无的放矢。时局骤变,往往只在顷刻之间:李魏游园,漠北暴乱,天家自此一蹶不振;张相入梁,与五公主联手对宋,宋梁攻守之势顷刻逆转;借兵南蛮,以致襄王兵败,诀洛一夜易主。这天下兴衰,国祚更迭,非天命使然,而是人心所致。生杀予夺,胜负成败,往往不在千军万马,而在几人合纵连横之间。”
在她话音落下时,一道惊雷撕裂长空,电光划破阴翳,狂风倒灌,书页纷飞,烛火随之剧颤,几欲熄灭。
一场大雨,骤然落下。
这雨来得好。
赵南枝有如醍醐灌顶。
她深吸一口气,立时明了爹为何从不直言,不是不知,而是无可奈何。大势将倾,乱局已开,纵然心知风雨欲来,却碍于身份,无计可施,只能将她送至风云正中。是随波沉浮,任人摆布,还是执舟掌舵,劈波斩浪?是困于方寸之间,苟全性命,还是迎风而上,拨云见日?她看似有所选择,实则别无选择。
张相说得对,身在是非之地,妄想独善其身,无异于画地为牢,坐以待毙。她不是来梁国懵懵懂懂混日子的,一味固守只会被蚕食阵地,终有一日将退无可退。她在诀洛被压抑太久了,久到若非沈秋筠一言点破,险些忘了自己本是何等性情。
“南枝?”
她自幼听爹讲述史海沉浮,那些金戈铁马、权谋纵横的王侯将相,于她而言不过是史册陈词。纵然知晓父辈亲历战局,也不过听来的故事,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烽烟会烧至眼前——是如此之近,近得她能嗅到风雷欲作前的腥甜气,近得她能感受到那些执权者指尖轻落,便能改天换地的分量。
近到她若愿,亦可伸手入局!
她从来不是守株待兔之人,亦非坐等施舍之辈。她要闯,要争,要抢,要夺!要在这天地翻覆、风云激荡之间,杀出自己的路!
赵南枝蓦然抬眸,目光炽亮:“秋筠,我需要你。”
沈秋筠不假思索,毅然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