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宜和辛拓走出去很久了。刺史见自己夫人面色总是不虞,又拿话来劝了半晌。贺兰夫人把话都挡在冷脸外,只是叫仆从来摆正榻上的小案,又自己拖过斜开到一边的屏风,在厅里扶端正。
等厅里的摆设又沿着中缝对齐了,眼前顺了,她的气也顺了大半,刺史的劝慰之语,她也就听进了一耳朵:“……那位宜公主虽在山里清修,居然也没落下时政,不但知道泾河那边的旧事,还能猜出治水有夫人的筹措。夫人不是一直抱憾,说泾河这前后辛苦一遭,也无人知晓自己的功劳么?”
贺兰夫人刺道:“难道你还要我把这个嘴上没轻没重的南人公主当个知己不成?”
“这宜公主向夫人讲那些话,”刺史自嘲地笑一声,“其实是把夫人当作了这荆州实在的掌权人……”
贺兰夫人乍起眉毛,眼珠转过来,看自己丈夫:“休说这些浑言语。我不会抢你的事做,到时候,还是要你决断。”
刺史斜开脸笑,他又叹一口气,道:“夫人,如果不是为了你,宫中那位贵人怎会想方设法,把我这个志不在此的闲人拖出来做什么县令、刺史?”
谈及“宫中贵人”,贺兰夫人似是想到了什么,顺开了眉眼,样子静穆了。但瞥一眼丈夫,她心里又疙疙瘩瘩的,不平顺起来。话既然挑破,夫妻二人对立着,双双的挪开眼光,不知该说些什么。
末了,贺兰夫人把手一掸,道:“你且先去审胡少姜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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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宜本想把雉儿领回前坞,可又怕太猝然,给龙慈造出不必要的麻烦,便先把这童子寄在城中一户里,又替他缴了一个月的银钱,拜托那户人家先照看他。随后,她起身回紫薇观,把雉儿的事告给了龙慈。
龙慈思忖片刻,道:“收容一个童子,不是难事。但我要先在坞里问一圈。等有人应下来,你再去接他。”
刺史府上的风波算是平息,可惜平得不利落,还不得不来烦龙慈,崔宜心里也很不痛快,吐一口闷气,把额头抵在师姊肩上,大声抱怨:“刺史府上太难缠了,里面的人也全都油盐不进!还没真斗起来,就伤了人、害了人,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收场!”
“有好结果,固然是佳;没有,也不能强求,”龙慈近年的心境是愈发空阔平静了,她拍一拍崔宜的背,“凡事自有因果,师傅指你去,未必是叫你改出一个好结果来的。”
这事还能耗住,多亏了辛拓,崔宜顺口一夸:“要不是辛将军,事情还要更乱。不愧是师姊家里的人,就是可靠。”
既然谈到辛拓,自然而然,她也就替他问话:“师姊,辛将军说,他一直很好奇一件事。”
“他做戍主的,好奇的事,我能给什么答复?”龙慈闲闲地一搪塞。
“不是庶务,是和师姊你有关的,”崔宜扒着她的胳膊,仰脸,也是探究,“师姊你和阿爷打了个赌,是么?还去了淮安——”
“淮安”二字一出,龙慈的脸色变了。像和人撞了个肩,惊愕之下,瞧见对面长了一张故人的脸,万千种情愫有苦有涩,泼洒了一地。她哽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话,但终究无声。崔宜从未见过龙慈有这副模样,在她心里,这个最先认识的师姊永远冷定,永远无所不能,可是——
“师姊,我不问了!——我先回山南。”
崔宜逃得像一溜烟,走了老远,还忍不住把手掌轻轻击自己的嘴。早知淮安的旧事不堪问,她就不向辛拓说大话了。现下心里全是悔疚。
此后几日,崔宜都惴惴的。她确实好奇心炽盛,也明白龙慈在淮安的事,符箓上既然记了那么一笔,众妙定然也知晓。但龙慈不愿讲,她也就不会向众妙问。
面对众妙,她还有旁的事要交代。
前几日,阿那双子来请众妙,崔宜拿师傅在闭关来应付,其实全是胡扯。众妙哪里在闭关,她是新悟了一种博戏的玩法,在斋堂唤了五六个师姊,齐齐来助她推演试验。阿那双姝或许去过斋堂,但这二人即便逢见了师傅,恐怕也是对面不识。
崔宜回到山南,那新博戏已试通透了,一把新剖的竹篾片,上头的笔画直直弯弯。一张小案四个人,众妙坐上首,三个师姊衬着,各各手里抓一把篾片,嘴里吆喝着些外行听不懂的话。另有观看的师姊,或袖手而立,或拽一只胡床来坐,很君子的谁也不出声指点。
崔宜进来了,众女冠也就招呼她来看,低声把博戏规则讲给她听,又顺手剥了些枇杷,送到她手心里来。
一局毕,众妙起身,撤到一边,另一个师姊顶上空位。崔宜抻脖子,三两口吞下最后一口枇杷肉,揩净了手,凑去师傅身边,把刺史府上的事三言两语讲来。
她一面讲,女冠们一面看博戏,也一面在听。
讲到胡少姜,众人都大为骇异,有惋惜的,有赞叹的,须膺则冷哼一声,道:“她这个祸害,确实该在州衙里吃点苦头。”
又说到黄庭与胡汉之争,女冠们都无言片刻,过了一阵,有的说“早该下功夫整治了”,也有的说“当然是得整治,只是要整,也得讲个轻重缓急”。
待崔宜说到贺兰夫人的固执,又谈及自己如何与她周旋,众人有的劝崔宜,说她本不必涉入太深;有的说她太过强硬,贺兰夫人这种人,还是要循循善诱。
“差矣,这是把师妹当那贺兰氏的门客了,”有女冠反驳:“听来,这贺兰氏根本是软硬不吃。师妹的想法没错,做法也算不得出格,贺兰氏听不进师妹的话,一是因她心里恼着师妹,二不过是因为地位的缘故——”
“但凡师妹有个官职品级,大过她丈夫一级两级的,收养一个孩童,哪里还用得着温言相劝,直接漏个只言片语,叫她揣测着去做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