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四座更是死寂。刺史匆忙来看辛拓,辛拓不动声色,静待屏后二人的下文。
贺兰夫人又惊又怒,她厉声道:“不愿收留一个孤儿,落在宜公主眼里,就是‘只看重自己’?你们南人的诛心之论,我今日是领教了!”
“居士用不着扯上南北,”女冠声音冷冽,“贵府寝居中,多的是农经杂学,居士想必也曾助使君治过泾河的水患。于百姓而言,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对的,居士应当也颇有见地——”
“好的”、“对的”,她挪用的是贺兰夫人曾经的言辞,当下听来,便甚是嘲讽刺耳:“我且请居士评一评,一个官员,到了自己治理的地域,却连此地的人敬什么、信什么都不知道,出了事,便一意孤行,只按自己的喜恶来臆断。敢问,那她算做得好、做得对吗?”
“尊驾含的什么沙,射的什么影?镇压逆贼,断绝淫祀、图谶,从古至今做得少了?怎么到了我这儿,就与喜恶有关了?”
“居士以为黄庭教是什么?”
“黄庭教——不就是一伙见不得天日的贼匪,打着兴汉的旗号,图谋不轨?”
“那居士可知道,荆州抑压黄庭多年。两年来,城中城外,无论郡县,络绎来往的人群里,几乎见不到道士的青袍,但胡二娘子一条密令,却能使十数名道人不顾性命安危,披上道衣,去山村里赴会?”
她的声音如刀刃错过砺石一般铮然:“居士可否知道,荆州域内生民千千万万,清晨时,贵府附近只聚了不到一百人。不到一百,却能有人认得出黄庭教的恒正——如果居士还不明白黄庭是如何一呼百应,大可褪了华服,散了扈从,去城郊外走一遭,瞧一瞧有多少人能认得出居士。”
贺兰夫人冷笑:“照尊驾的说法,如此心腹大患,我不更应该剪除?”
“那居士可还知道,黄庭内部并非人人都视刺史州衙为仇敌,也不是人人都妄想分裂南北?居士只看到胡二娘子作弄巫蛊之术,却不知她是不愿教中其他人加害贵府,这才出此下策拖延——”
对上贺兰夫人讥诮的目光,血涌上脑门,眼前却一片清明,崔宜紧咬后牙,不让自己格愣愣地发抖:
“但凡居士放下身段,听一听旁人讲话,便知这事分明有多个解法,能堵,也能疏。居士深谙治水,难道不懂得此道?扪心自问,居士一心想要以硬碰硬,扰得全州上下不得安宁,到底是因为黄庭作乱太甚,还是因为居士舍不下意气,放不下喜恶,想逞一逞威风罢了!”
“宜公主!”“哗啦”一声,贺兰夫人推案而起,筋骨在脸肉下错动,“你年纪几何?做过什么官,又经过多少的事?怎么敢来教训我!”
面前人身形宽大,阴影山一样倒过来。崔宜把手指掐进掌心,绷着背,动也不动。
“请紫薇观,不是来听你们玄门议政的!”贺兰夫人盯着她,切齿怒笑道:“难道我换了你们南人的衣裳,养了你们南人的孩子,你们便会信服我了——滑稽!”
说着,她撇下崔宜,跨下榻去,手扶屏风的边沿,单手只一推——屏风滑开半丈,晃了两晃,立稳了。前厅的天光泼泻过来,内外顿时合为一体,暗处与亮处一并光明。
贺兰夫人迈出两步,略过自己做刺史的丈夫,直问辛拓:“辛戍主,可否请你估算,彻底剿灭黄庭教,需要多少兵将,耗费多少时日?”
辛拓瞥一眼立在角落里的崔宜。她显然还未平复心情,双手互攥着两边胳膊,呼吸牵着整条肩膀起伏。撞上他的眼光,她斜开脸,低下睫毛,藏住眼睛,不让他瞧见她的懊丧。
转回脸,他思索一番,向贺兰夫人道:“州衙是只要剿杀黄庭教徒,还是要连信众一起肃清了?”
“凡是沾上边的,统统肃清!”
辛拓点一点头,道:“那得出动至少一万兵卒,历时最少两年。”
这个数目一出,贺兰夫人汹汹的怒火,顿时冷掉一大半,连刺史和崔宜也不禁愣住了。
眉皱起来,贺兰夫人满脸狐疑:“戍主这是依什么得出来的结论?”
“黄庭信众逾十万之数,荆州偌大的地方,便是他们束手就擒,我们调度兵士,搜查各处庄园、山野,挨个把他们找出来,也是要费一番气力的。”
“那就叫百姓互相检举,若有知情不报,处罚便是。”
“诬告也算?”
“自然不算。”
“那使君恐怕要给各郡县多拨些衙吏了。审案、处罚,人手也要不少。”
贺兰夫人生生咽下一口气:“戍主在任五六载,手下兵将近三万,如何能叫黄庭生长得如此势大?”
“三万兵将都是戍边的。荆州域内,我能调用的不过五百人。”辛拓笑道,“夫人不知,黄庭与紫薇观一样是道门宗派。没惹出过什么大事,只是平时爱喊些空话。多的时候还祈一祈雨,医一医人,替我们安抚民众,也算是有点用处。再说紫薇观众妙道长一卦定下太女东宫之位,我哪有那个胆子,当真跟道门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