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铃铎向东斜,来的是西风。崔宜立在寝居正中,侧耳聆听。如她所料,鬼哭也是从西边来的。
她走到法坛前,拔掉线香,在墨水里按灭,又握住香炉一脚,磕出当中的香灰。她在炉中填了黏土。挖出一拳土,捣在墨水碟中。须臾,那土便乌乌的一团泥泞了。把着这碟墨土,崔宜疾步行到西面的墙边,屏气凝神地听。
那泣鸣几乎贴着她的脸颊了。
找准了方位,她把手挪开书架,果然,那墙上通着几茎小孔,小的勉强能插一支笔管,大的也不过拇指粗细。崔宜拈一线香,探入孔中,香未入半,前头便有物堵住了。
再捣两下,“呲”一声微响,孔中豁然通了。把香头下按,扒出孔中塞堵之物。有趣,竟是一枚打磨得极薄的铁片。
依照此法,崔宜去疏通其他孔洞,又从当中纷纷扫出小片来。这些小片不止有铁的,还有透明如鱼鳞的,有些甚至是铁圈撑开的皮膜上扎了个小眼——难怪能造出如此多不同的声音。
等疏完了洞管,崔宜便揪下墨泥,填上孔洞。
办完这些,抬起脸来时,日光下澈,游尘晶亮,室中终于安静了。满手都是糟污的墨泥,崔宜晾着手,开始等下一阵风。
铃响,出门去看,看了回来,依声音去寻墙上孔眼,捏着墨泥填塞。几趟折腾下来,半天过去了。崔宜呼气,举袖子揩脸上的汗,在脑里过了个数:这间屋中竟有几十处孔洞,藏的位置都极其刁钻隐蔽。贺兰夫人不知造声的原理,难怪没能查出。
石砖垒的墙,糯米捣了黏土糊的缝,若是什么禽类兽类钻了这些孔,必得有铁打的喙、钢做的甲。没可能。只能是有人在作孽,恐怕还不止一人。
但此事不能报给贺兰夫人。
贺兰夫人并不蠢笨,差得动的人也远多于她。若透露有人在寝居墙上钻孔,贺兰夫人顺藤摸瓜,事情早晚脱离她的掌控。她要先一步把这些人揪出来。
拾掇了法坛,掣门出去,跨过红绸,去水缸里洗净了手,崔宜唤在日头下打盹的阿那双姝:“我已镇伏此间精怪,贺兰居士今夜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高炽的太阳底下,双姝晒得昏昏沉沉,松松地行了个礼谢她,转身预备去向贺兰夫人禀告。
“慢着,”崔宜搭住阿那环的肩,“居士,请先告知我府上死者都有谁。”
北荆州尚无疫病之患,这些人若非自杀,便是他杀。死亡是最佳的遮掩。在刺史寝居墙上钻眼以拟鬼哭之声,这是一定要遮掩的。这些仆从暴毙,要不是自尽封口,要不就是撞破了始作俑者,被偷偷灭杀。
双姝并不大情愿受她差遣,但还是领路了。
去的地方,不是住仆侍的后罩房,而是库房。进了室内,双姝屏开旁人,取来簿册,却不交给崔宜:“我姊妹二人瞧道长本领高强,应该不须我二人告知,就清楚下人里死的是哪几个吧?”
这二姝是记恨她在观中的捉弄,趁着贺兰夫人不在,报复来了。崔宜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想,这府上假精怪好镇,你两个真小鬼却难缠得很。
“想不到二位居士竟如此懂得我师门道法,”崔宜把手按上簿册,手指钳住了,慢慢地往自己怀里掣:“确然,不必二位提点,我也能辨得出生人死人。但是,我要摸一摸他们的名字,分出阴阳。”
手一放,双姝叫崔宜把簿册拽了过去。
贺兰夫人管家甚严,何人于何日司何职,都有专门的人,拿专门的簿册记录。崔宜不看别的,专看在寝居司洒扫的。这些人当中若有毙命者,必与墙上孔洞之事有关。谁知,纸页一开,崔宜傻了眼:府上洒扫都是轮值,一个职位能牵涉半个府邸的人。兼之,那簿册眉上落着年月日时,底下密密麻麻挤着一排又一排的字,细小如蝇头,极难辨认。
大话说早了。崔宜硬着头皮扫看,连翻了几十页。
忽然,一左一右,两只劲长的手同时盖上簿册,抬眼,是双姝顽劣的笑脸:“好了,道长知道是哪几个了吧。”
崔宜闭眼静思。
摸名字,分阴阳,当然是胡说八道。从这簿册上辨出谁死谁生,只消看断处。刺史府上的洒扫安排轮值,不能心血来潮,今天看这个顺眼,排这个,明天看那个干练,排那个,而是人人都似绑在车轴子上似的,转到谁是谁,得有规有矩地来。如若哪天该这个人,这个人却不在,此后也不再来,那必然是出了事。
簿册关上了,字还印在她脑子里。她瞄着虚空,前后顺着一默数,暗想死者姓名:……周青河、李福娘、钱枣儿、胡少姜……
——胡少姜?崔宜睁开眼,怔住。胡少姜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