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经的事,他记得,她记性这么好,必然也记得。他想,崔宜怎么就能如此坦荡?难不成她不懂难堪?
忽然,滔滔的叮嘱止住了。一时,周遭静了。马喷了个响鼻,也清晰可闻。
辛拓讶异,却见崔宜挨得更近。
她深吸一口气,蹙过眉尖,仰脸问他:“将军,你身上究竟带了什么,为何这样香?”
“崔宜!”辛拓猛地撤开一步,拧眉看她,只觉得颅中突突的疼。
“啊,对不住,唐突了么?”这一下,崔宜也不禁缩起了肩。吴国宫里,无人正经教习;观中,她又与师姊们相处得多,活泼一些的,勾肩搭背也习以为常;下了山,交际的也多是山野村户,礼防疏松;倒是大户世族里的规矩,落在她眼里,反而古板奇怪。她确实知道有男女之防一事,可学进脑子里,却记不到心上,实在是无拘无束惯了。
见辛拓上马欲走,崔宜又忙去掣他衣袖:“将军,我讲的事,你可记得?”
马蹄已向前踏步了,辛拓紧着脸,目视前方,答道:“暂留在城中,注意汉人宗派的动向,不叫刺史府上知道是汉人在挑衅。”
崔宜大喜,一连道了好几声谢。
*
翌日,崔宜是被拍门声闹醒的。
披了外衣,倒趿鞋履,崔宜匆匆赶出来,险些与阿那双姝撞个满怀。初日未升,四下是青茫茫的寂静,一声鸟啼都没有。只有凉风卷地而来。拨风而行,衣袖猎猎,如行走在梦里。
“那声音又起来了,”双姝疾步地走,“夫人叫你快去看看。”
前方是府上主寝。登了台阶,阿那双姝叩门,“砰砰”,打得极重、极响。崔宜奇怪:为何这姊妹二人不径直推门进去?这间屋子不是正闹着鬼么?难不成还有人住?
门内居然当真有人应了。那声音又沉又缓,如铜钟低吟,分明就是贺兰夫人——她竟然不曾从主寝里搬出去?
二姝推门,终于得入。铜黄的灯烛高点,溶溶昏黄的光,照出一室的敞阔。室正中横过一道素白的屏风,拦住目光。
崔宜留意,并未听到任何异响:“哪里有声音?”
“方才还有——”
忽然,角落里,幢幢阴影中,有什么很轻地“嘘”了一声,紧接着,又是一阵幽幽的叹息。崔宜把眼错愕地看向阿那双姝,只见她们都屏气凝神,并没有发出什么怪声——何况,那声音是贴着地面游过来的。
身上寒毛根根竖起,背脊顿时凉了。
那声音丝丝缕缕,逐渐往高处升,一时间,仿佛梁柱上都盘满窸窸窣窣的鬼物。
整间主寝,门前立着三人,屏风后卧着一人,但其中却有千万道声音,似哭似笑,似叹气,又似咒骂。便是凿穿了黄泉,把阎罗殿搬上来,恐怕也没有这样热闹。
顶着这叫人头皮发麻的声音,阿那双姝引崔宜绕过屏风。后头摆着一条能容两人的矮榻,榻上单单伏卧着个散发的妇人。正是贺兰夫人。她勾起衣裳,从榻上坐起,脸一歪,从两边耳中倒出布塞——想起先前阿那双姝用力叩门,崔宜目瞪口呆:这贺兰夫人宁愿堵着耳孔,也不愿从这寝居里搬出去。
静默片刻,崔宜道:“此间阴气浓重,居士怎么不另换一处安寝?”
“我的家宅,岂能让给鬼物肆虐?”
她一时叹服贺兰夫人的大胆,也震惊于她的固执。
“尊驾可有办法,替我除去这屋中声响?”
崔宜环顾四周,心中已隐约有了计较。但她无法明言直说。若是幕后之人在寝居里也藏了布绢、撰了谶纬、题了反诗,叫贺兰夫人翻找出来,她一番辛苦隐瞒可就全都付诸东流了。得想个办法,把人都支出去。
“居士,此间情状,我须得在屋中设坛做法。还请居士为我备来香炉、黄纸、朱砂、笔墨等物。”
“还有么?”
“还要一条二十丈的红绸,在寝居外的楹柱上绕一圈。再配四只轻小的铃铎,吊在檐角。”
“环儿,珠儿,去办。”
双姝称一声“是”,又对看一眼,问崔宜:“绸布一定要红的?白的不行?青的不行?”
侍女的问话近乎挑衅,贺兰夫人非但没有喝止,反也问道:“尊驾,我也好奇,还请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