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帘子被揭开,钻进来一团花绒绒的锦绣,锦绣里抬起一张粉俏的脸,正是胡庄最小的女儿幼琼。幼琼有模有样地长长作个揖,笑道:“见过两位仙人姊姊。”
周婆道:“老身这个女儿,淘气惯了,仙人莫要见怪。”说着,她冲幼琼招手,“再过两年,也轮到你出阁了。叫你先听听仙人的教诲,也是合宜的。”
幼琼却把脸一扭,嗔道:“谁要嫁人?”
“不嫁人,你一辈子做个老姑娘哟?”
幼琼洋洋一笑:“我年纪轻,一心想着嫁人,不若多读两年书,到时候,等明空太女登基,我便是女儿身,也自有一番作为!”
“又讲胡话了,你怎知太女做了皇帝,便会任用女官?”
这一句,正说中幼琼熟谙之处。她两眼放亮,滔滔地讲起话来,援引女君邓绥办女子学堂,又谈说玛谷公主设凤凰台,道:“太女是女子,待她登了大宝,放眼看去,庙堂里乌泱泱全是男子,她定然孤单,一定拔擢几个女子上来。像你们这嫁人生子了的,有丈夫要伺候,家事牵扯,自然做不得官,到时候,似我这般又有学识,又无琐事相绊的,便是她的首选了!”
周婆只当她童言无忌,嘻嘻地笑,道:“好,好,到时,就指望着你吃皇禄了!”
崔宜却来了兴致。她生长在南朝皇廷,听闻的,都是皇子做太子、做皇帝,公主只能去嫁人,从未听说女儿也能做“太女”,也能当皇帝的。此话问出口,幼琼忙为她解惑:“当今的圣上只有明空太女一个孩子,老早前便封了明空殿下作太女,等到了时候,自然也是太女做皇帝。”
崔宜看她跃跃的样子,也很高兴,又问:“等有了机会,你要去做什么官?”
“我要做太史令,撰书修史,不能浪费我这一身博古通今的好才华!”
待幼琼喳喳讲完了话,周婆便取出求亲者的八字,与少姜的八字一道,递与须膺推算。幼琼见了,不由替姊姊叹两口气,说:“我两个明珠朗月一般的阿姊,都要去做无聊妇人了。”
周婆赏幼琼额上一个栗爆,把她驱出屋外,拗回身,继续向须膺请教。须膺详问了求亲者的样貌与品性,就着八字,各自解了福祸,让周婆自行斟酌损益,待她沉吟之时,须膺起身负起药箱,向胡庄母女告辞,崔宜也忙向各人行了个礼,捧起法器匣子,几步随师姊出门去。
来胡庄募缘,为的不止胡公一族,庄中百家农户也尽在其中。
甫一出门,便见宝蓝大氅的女子在庭中扫梅树上的雪,却是少姜。
踩雪有声,惹得少姜也拗头来看,见是紫薇观二师姊妹,忙赶上前,向二人行礼。崔宜凑过一张好奇的脸,去看她手上小钵与毛刷,少姜见状,笑道:“梅花雪研墨,香气浓郁,正好写桃符,我已给庄客送去数张——若是二位仙人不嫌,我也可献丑,为贵观供上一张桃符。”
“不必了。”须膺回个礼,便要离开。
崔宜则偷掣住少姜的袖子,低声问道:“你阿娘替你择婿,你可知晓?”
少姜往屋里望了一眼,脸上有些犹豫。崔宜在紫薇观受了许久的冷落,磨出纤细心思,见少姜的模样,蹙起眉尖,问:“二娘子,你在庭中采了多久的雪?”
听到二人谈话,须膺驻足,转回头时,脸上神色复杂:“少姜居士,你知道你阿娘与姊妹都在屋中,却不进去?”
少姜苦笑:“进与不进,都不妨事。”
须膺盯了她片刻,心底多少为昨日的作为歉疚,便报菜名一般,将周婆方才说给她的求亲人都讲了一遍,问道:“这其中可有你属意的人?”
不料少姜却把脸转开,叹息道:“仙人莫要再迫问我了。”
须膺静了片刻,把头一轻点,不再理睬,转身出门去。崔宜则捏了捏她的袖子,以示安慰,低声道:“二娘子,你若有难处,尽管向我们道来。我们来庄上,就是为着帮你们的。”
少姜眼神苦涩,仍把感激地话讲了一遍又一遍。
别了少姜,出胡府去,脚刚迈过门槛,便听得门外人声鼎沸,崔宜一抬眼,顿时被府外的情形吓一跳:
早在周婆与元桃那儿,她便见识了须膺在胡庄的声望,见了眼前景象,她才知这名望有几多重,几多广——胡府大门外已等候了一圈人,上着短褐,下缠绑腿,有女有男,有老有少,都是平凡庄客的打扮,有的拎着竹篮,有的捧着蒸屉,两脸冻得通红,外袄毡帽上落满雪,袖着手,跺着脚御寒,都不肯离开一步,一见须膺出来,纷纷围拥上前,呼唤她的名号:“须膺道长,可算是把你盼来了!”他们把手中的供品高高奉起,抢着道:“请先来我家落脚!”
须膺微笑着,迎进人群里,见一个垂髫小儿扑跌过来,便俯身一搂,抱她在怀里,容她坐在臂上,又回过脸,一一与庄客寒暄。时隔两年,她仍叫得出庄客们的名字,左问一妇人腹痛可消解了,右答一老翁腿僵该揉哪几个穴道,看得崔宜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