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进马车,车帘隔开风雪,暖和了,鞋履上的雪便开始化,冰凉的雪水往布绒里渗,袜子也浸透了,湿凉的,裹粘着脚趾头。崔宜不舒服,把脚拧动两下,须膺瞥见,往旁挪了挪,脸侧得更开。崔宜心中暗叹一口气,只觉得车里的空气比湿袜子还难熬受。
叹完了气,崔宜又想:虽说在清称须膺难以讨好,但如今只剩下自己与她,到了紧要关头,她要帮手,也只有自己一人。既然相帮,她要推开自己,可就不那么容易了。这样想着,她心里舒坦了一些,腿脚都伸展了。
夜里,在山林里歇了一晚,翌日,又行到黄昏,才至胡庄。下了牛车,向看守的苍头禀告了,不久,风雪里挑来几盏明黄的灯笼,走近,竟是胡公领人亲自来迎。
胡庄甚好,砖石垒的厚墙,捂一室烧旺的炉火,刚放下行囊,下仆便捧来沃足的热汤。
胡公请二人用了斋饭。身上暖和,腹中又饱足,崔宜把眼看须膺,心想着该是休息的时候了——她应当要与须膺睡同一间屋子。自打母亲死后,她入眠便少有人陪,到了紫薇观,更是孤单,前几日求龙慈,又被拒绝,如今她总算得了伴,虽然这伴不大待见自己,但有人陪着,总是好的。谁料她正要起身,却与须膺一道被胡公唤住:“二位仙人,请赏光随老拙去书房一观,老拙收了几件宝贝,正侯仙人垂阅。”
须膺没有推拒,崔宜只得跟上她。
胡庄富足,不惜灯油,二更的天了,走廊里仍挂团团阳灿灿的六角灯盏,可甫入书房,四周却一时暗了下来。
胡公先趋入屋内,轻车熟路,吹亮火折,手拢好了,点一豆烛火,又忙取一只丝绢蒙的灯罩,堪堪罩住火光。胡公一手秉着罩灯,一手招呼二人随他前去。见崔宜困惑,胡公忙笑道:“老拙的这些个宝贝,经不得烟熏。”
胡公在前,须膺与崔宜二师姊妹在后。暧暧的黑暗里,瞧不清他物,但步入其中,却能觉出墙壁林立,隔出一道又一道曲折长廊。行了片刻,胡公忽高高擎起罩灯,溶溶一团火光后,一面刻了字的青石显出形容来。
原来这老翁片刻不教她们歇息,竟是来向二师姊妹显摆他四处集买的碑刻来了。
不等二人开口询问,他便洋洋地讲起石刻的来历,曰前朝某某年,某文士过某地某庙,留赋一篇于石上云云。胡公抖出袖子,包住手,这才虚虚地靠过手去,比划着这一横如何遒劲,那一钩又如何锋锐。
讲到兴头上,他忽对崔宜道:“殿下,此碑是老拙托人从江都运回。忆昔年,我朝当真是彬彬济济。”他说话不当心,未曾留意,“江都”乃是南国的领土。
书房里一时静了,也冷了。崔宜正为胡公知道她的来历而心惊,另一边,青石碑浸出凉的意味,烛火幽幽处,正见须膺狭冷的双目。她端方削直,坚玉一样的脸庞上殊无笑意,唇里噙着那两字:
“我朝?”
似额心里点下一滴热蜡,胡公哆嗦一下,如梦初醒,跺一下脚,抻开一个皱巴巴的笑,岔开话题:“老拙还另有一些珍藏,都……都是中原大家的手笔……县主,不,道长可愿赏光一睹?”
须膺向来不替人解围,此时更是袖起了手,冷眼旁观胡公索索地挪开脚,殷殷切切要去寻那“救命”的中原碑刻。不知是书房里昏沉沉一片,还是心急失了方寸,抑或当真不曾在意,胡公竟一时寻不到那几枚“珍藏”。手里擎的烛火巍巍颤起来,嘴里悉悉索索叨着什么,胡公忽地一跌脚,叫道:“啊呀,老拙糊涂了——怎会找不见,原来是老拙把石刻借给了小女少姜临摹呢!”
胡公几步走到门前,搁了罩灯,掣住一个女婢,竖起两道老眉,催她:“快快,将少姜唤来,记得叫她把碑刻也还到书房。”等女婢快步走了,他这才定了心神,向须膺二师姊妹笑道:“老拙这个女儿,旁的不爱,就爱钻研书法,临得一手好字,全然没有一丁点脂粉气!”
话毕,似是觉察自己面前立着的两位青袍道士,一个是南朝公主,一个是北朝县主,也是两个女子,“脂粉气”未免冒犯,不由得紧闭了嘴,不敢再言语。
等了片刻,崔宜便听得有脚步声,只是声响听着怪,啪滋啪滋的,竟是像有人赤足踩来了。探出头去看,却见一个粗绾着发髻的女子,与须膺相当年纪,披着一张宝蓝的大氅,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如风似火地冲书房快步走来。待到跟前,女子脚步忽地放缓了,如一口鲜热的气,方吐出来,却生生憋住了。她整个模样都沉静柔婉下来。
女子屈膝行礼,低下眉去,软声喊“阿爷”,正是胡公的二女儿少姜。少姜抬起眼,风雪夜里,廊中灯下,崔宜只见楚楚一张脸,鼻尖冻得泛红。氅衣从中分开,少姜奉出一只木匣,“嗒”一声,扣开铜锁,揭了盖子,露出垫了布帛软底的里,当中正含着一枚巴掌大的石刻。崔宜只瞥了石刻一眼,目光便直钉着她的脚去了。
原来,正如先前听到的声响,少姜确未曾穿鞋,一双脚踩在硬梆梆的廊石上,遍布冻红。如此冷的天,不当脱袜入睡,显然,她是入睡前正濯足,却被女婢叫来,给父亲送石刻。她自己未曾穿鞋,却不忘把石碑稳稳妥妥安置在木匣中。
胡公未留意女儿的赤足,只是接来木匣,呈给须膺看。崔宜分出一缕余光,去打量少姜,见她已冷得打起了微弱的颤,却暗中咬合了牙,不泄露分毫,粉白的嘴唇还含着笑,盈盈地侯在一边,等父亲吩咐。
崔宜正要劝胡公放少姜回去,不料须膺目光扫一眼少姜裾底,抢先开口:“听闻少姜居士正临摹此碑,我平日里也爱好书法,正有几个疑惑,向居士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