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涉他人因果”，这几个字大有来历，且从来都是紫薇观弟子行事之准绳。崔宜初听不解，龙慈便为她讲开：譬如，还在吴国之时，崔宜不愿北渡，龙慈与在清依着这条规矩，就不该自以为为她好，生拉硬扯，把她押来紫薇观；而崔宜识破柳三诡计，要奋力挣脱，此时，她心意坚决，龙慈二人方可定夺帮还是不帮。

崔宜道：“也就是说，我们要帮一个人，要先瞧出那人真心，顺着真心做事。”

龙慈点头赞许。崔宜若有所思。先前她刚来紫薇观，众妙师傅对她不闻不问，许就是这个原因，后来给她起道号，又把她招入拙讷楼，想是瞧出了她想融进观里的“真心”。可是师傅是从哪一步瞧出她的真心的呢？是平日里她学着师姊们散步、捣药，还是拙讷楼里她摆正了天衡？她猜不出。

入睡前，崔宜央龙慈留在袇房里陪她，龙慈却莫名有些赧然，推脱三番，还是推脱，最后崔宜不得已，放她走了。下半夜，崔宜躺在榻上，想到明日要同须膺一道远行，不由大感苦恼，翻覆了半宿，才勉强睡着。

翌日，北荆州落了雪。崔宜醒来，蹬一蹬被褥，布衾竟被冻硬了。后山的水声都息了，远远地听，只有雪重折木的响动，“啪”一下，簌簌的，又阒寂了。清早启扉，满庭俱白，风卷着酥凉的雪，往她面上扑。

迎着风雪，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替胡庄里的人排忧解难，不叫须膺师姊嫌她拖累。

弟子们下山，位置不远的，便用脚走，远一些的，可去前坞牵一头蹇驴代步。义安并算不得遥远，可要拿脚走，还是太辛苦了。须膺背着一只药箱，牵了一头驴，崔宜也有样学样，要了一头驴，把收着诸法器的匣子捆在驴背上，又手脚并用爬上驴背，便趴住，不敢动了。

驴蹄踩雪，嘎吱作响，两串蹄印逶迤。行到亭午，终于出了山坞，见了市集。

行至一车坊，须膺忽然呼停了驴，崔宜见状，也忙拍驴的脖颈，央它停下来。半滚半跌，总算下得驴来，把眼一望，只见须膺的袍角刚掠入车坊的大门。背着法器匣，崔宜一路小跑，要赶上她，不料，脚刚跨过门槛，便听得一声近在咫尺的凶猛犬吠，几乎冲到她脸面上，惊得她跳将起来。

此时，她才发觉，自己竟一头扎进了官兵堆里。

那门里三五个官兵，穿着青铁的筒袖铠，腰间扎虾红的腰带，腰间悬着入鞘的刀，发顶胡梢都是雪花，一半雪白，一半已化得剔透。俱是义安戍兵的打扮。领头的一位是个年纪轻的军士，他一边臂下夹着兜鍪，一边手里牵着一条大黑狗。刚才那声响亮的狗吠，便是这黑狗所发。

牵狗的军士见了崔宜，恭敬向她行一礼，问：“可是紫薇观的道长？”

崔宜把头点一点。那军士便一巴掌拍在狗头上，把狗掴得挺直了胸脯，眼神都纯善了。军士又向崔宜赔礼：“这畜生不通人性，道长莫怪。”

崔宜连连摆手，退开来，容兵士们通行。这一行兵士路过时，崔宜的眼不住地瞟那大黑狗。那狗毛色漆黑而短，胸脯一块与四只脚爪却生得雪白，窄腰细腿，一张瘦长脸，站起来时，高至崔宜腰间，行走奔跑，骨肉灵动，更是矫矫若良驹，与一般土狗迥然不同。这样威风的犬类，崔宜一时眼睛看直，等官兵们出了门，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眼光。

到内堂寻到须膺，她正在赁马车，又将驴托付给车坊。车坊主问：“两头驴都要寄？”须膺瞥崔宜一眼，不说话，崔宜忙接上：“都要的。”

等在租契上签过字，交付了银钱，须膺问车坊主：“戍边的兵怎么来铺里了？”

车坊主答说：“不瞒道长，他们这是来办案呢。”

“什么案子，能劳动戍兵？”

“道长，你这就问错人了。”车坊主把头摇两下，说，“我们这街上做生意的，哪里知道内情？只知似是死了一个外乡人，戍兵正满城地查问线索。”

须膺听罢，把头一点，未再多问，径直往外面歇好的马车走去，崔宜见状，连忙跟上。

待客人走后，车坊主把手在炉火上烘一烘，低头继续拨珠算，加减今日收益。过了片刻，坊中小厮来报，说隔壁文墨行的孙公子孙偃造访。请人进来，把眼一望，确实是邻居生得白净端方的小子。

那孙偃把手抱着一篮萝卜，青碧的缨子，白酥酥的根，浇洗得水灵灵的，整整齐齐码在竹篮子里。那篮子上还拿米浆糊了一张黄澄澄的草纸写的符箓。等孙偃把篮子送到案上，车坊主把眼光一投，能见那每一根萝卜肥白的身上都用血红的朱砂画着古怪的图。

孙偃向车坊主一拱手，问道：“七伯，我听说官兵来坊里盘问了？是为着前些日子死的那个货郎？”

车坊主啧啧道：“我听人说，这货郎倒是死得不稀奇，就只是被人一刀抹了脖子，怪就怪在，他满箱的财货，竟然只丢了一面铜镜——什么人夺人性命，只为了一面镜子？”他又把目光瞥一瞥案上一篮子萝卜，毕竟冬日里能拿鲜脆的生蔬煮一顿肉，是过年才能有的口福，他分出一点心，关切面前送礼的人，道：“孙贤侄，恐怕不久官兵也要问到你家铺子里去了，你怎么还有闲心跑到车坊里来？”

“专程给七伯送礼呢！这不正是冬至，咱们黄庭教里分了新鲜蔬果，我想着七伯爱吃，就给您老拎来了。你看，这篮子、萝卜上，都有教里的符，人吃了，要增福添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