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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番外:非常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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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长安城中行人如过江之鲫,长安道上外地人的趋之若鹜,千里之外的蜀地锦官城,就显得幽秘寂静了许多。

今日,是蜀地郡守丧礼的第七天,新的郡守尚未到职。

到第七日,家中已变得冷清下来,前来祭拜的人基本都告辞了,更远些的,书信亦送到了,唯独剩下那个小儿子还没到。

家里没有主母,两个哥哥跟嫂子全程顶上,虽然也算得体大方,到底人员不齐,缺了些礼数。是以每当亲友问起,几个人一面应付回答一面暗暗咬牙,在心里骂起老三。

能说什么?无非一些陈年旧事。

正说着呢,大门忽然开了,奔进来一人。

兄嫂们都震惊望去。

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灵堂外的风吹进来,两边白色的丧幡簌簌飘扬。引魂幡下,一个人,正扶着门框怔怔地往里望。

似乎是远道而来,胸口还在大喘气;也许是星夜兼程,发丝一缕缕无精打采的贴着,白色劲装的下摆沾满泥水,鞋面上同样濡湿,在其后留下一串串愈来愈淡的印记。

兄嫂们正要大声呵斥,却见他已抬脚进门,直直朝里走来。

什么叫近乡情怯?

正中央那一口乌木棺材会告诉他答案。

扑通一声跪倒,他耷拉着眉眼瞧案上的牌位。

“喂——李一尘,你怎么现在才到?知道这已经第几天了吗?”大哥率先反应过来,上前看着地上的李一尘,问道。

“亏父亲还最疼他呢!真是偏心。”二哥翻了翻白眼,语气不善。

“也好,今天是头七,你终于赶上了。你错过了太多流程,就先拜三炷香吧,然后去给我换衣守孝。”大哥道。“听到了吗?”

他没有反应,就只是一言不发的望着父亲的牌位,兄嫂们见状更怒了,大哥直接揪住他后衣领又往牌位前推了推,质问起来。

“你给我好好看着,好好忏悔。说,为何这么久才回来?父亲病重尚且怕你知晓了担心,你又为何不能早些回来看望他老人家?你是在长安做官,做得把礼数尽丢了吗!”

大哥说起来就没完,眼神痛悔不止。

“看看你这副样子,狼狈不堪,你怎好意思面见父亲?”

“我……已经辞官。”

被拽得趴倒在案上,李一尘抬起头轻声道。

“什么!”

四位兄嫂具皆震惊,大哥更是一下暴怒。

“你凭什么说辞就辞了?你有什么资格那样做?”大哥怒火上头,一时也忘了他身有武功,竟是抓住了衣襟想将人提起来。

“好好的状元,京官,你一声不吭就辞了,是多久的事?你竟敢瞒着我们,瞒着父亲!”

若按从前,李一尘便轻巧挣脱开了再戏耍他们一番,然而如今父亲逝世,他望着眼前的兄弟二人,心境前所未有的软化。

“我没想过……父亲会突然……突然离开,大哥,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父亲有恙?”

闻言,大哥哼地一声放开了他。

“你还敢问我。父亲执拗,谁能忤逆?倒是你,竟敢私自辞官,若父亲仍在,定捉你回来严惩!”

“就是啊!”二哥随即附和道。“你有什么脸面见父亲?李一尘你太让父亲失望了!”

李一尘摇摇晃晃的重新跪倒,挺直了背看不出情绪。其实下意识想反驳两位哥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实在大错,一路风尘仆仆的赶来,身体与精神都早已到了临界点,疲惫,悲伤,愧悔,所有情绪都堆积到了极点,而表现出来的是良久的沉默。

见他如此,众人一时也没了言语,大哥更是直接看到了他通红的眼圈儿,拳头捏了又捏,方才松开手,摇摇头走了。

屋内,寂静下来。

他崩成一条直线的上半身也瞬时垮塌。

想伸出手拿起那案上的牌位细细抚摸,然而又好像被上面的名字给烫到。鼻酸来的很突然,眼前忽然出现了父亲站在他面前,拿着竹条作势要打人。

“啪嗒嗒——”

屋内,哭声再也压抑不住,且回荡不绝。

再之后,李一尘便病倒了。

病得昏天黑地,几欲死去,甚至好几次听到兄嫂在他屋里说话,说的都是些他听得明白,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事儿。

“这下他成了白身,回到家中,难不成要我们养他一辈子啊?”

“若真是撑不下去倒还好说,若是醒来,该怎么说分财产的事儿?”

“是什么说什么呗!他从小受尽优待,这些年在外大手大脚的也早已花光自己那份儿了吧?还分什么呀?一分也别想!”

“倒也是。我看行。”

……

病来如山倒,大概真是把脑子都烧糊涂了,李一尘记不清每一次醒来都是第几天,也许是两三天,也许是半个多月。等终于好些时,脑中关于这段记忆只剩下了棕黑的汤药苦进了心里,以及床头的那把寒月剑散发着淡淡银光,像窗外朦胧的月。

这天,他刚从床上坐起,换上孝衣,便有二嫂来喊他去花厅一起吃中饭。

家中丫鬟,早已遣散尽了。而等他出了门去花厅的一路上才发现,原来不止是丫鬟小厮,座椅,茶具,大花瓶,除了生活所需和一些尚未定价的贵重之物,一切能卖的都卖了,空荡荡的屋子,难以想象之前都是什么样子的,说是蝗虫过境也毫不为过。

李一尘叹了口气,转身前往花厅。

到了花厅,见儿时那张圆桌还在,李一尘小心翼翼的坐下,一瞬间觉得似乎父亲还在,甚至还正往他碗里添了一筷子菜。

“你来啦,吃饭吧。”大嫂招招手,精明的眼睛看向他。“你这段时间病着,食不进荤腥,如今好了,也食不得荤腥,可会觉得亏欠?离家好几年,可别说我们做哥姐的待你不好。”

听罢,李一尘只觉得病未大好,头仍旧昏沉。于是拿起筷子,努力扬起微笑,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便埋头吃饭,不言语了。

他这里兀自沉溺于哀伤,食不知味,哪注意到同桌的其他四个人早有计较,皆时不时瞧他一眼,欲言又止。

眼神示意,互相推让,最后仍是老大先开口。

“那个,吃过这顿饭,你便开始自己闯荡吧!就像你离开家去往长安时一样。”大哥道,看看他,又看看其他人,其他人都点点头应和。“你现在没了官职,更要好好照顾自己,莫说争光,不要再给我李家丢脸就是了。”

停下箸,李一尘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想法。

众人看他一下放下筷子也是一惊,不过仅是一瞬,便又生了名正言顺的理所当然。

“我们可不是就不管你了!”二嫂道。“你可以去找许家那个小姐成婚,她那么喜欢你,你就算要入赘她也一定同意。”

“是啊。”大嫂含笑点头。“你年少成名,又在长安做过官,我们蜀地多的是姑娘爱慕你,要成个亲还不容易?小时候跟你一起打泥巴仗的那个小女娃就还在等你呢!你可还记得她?哎呀,等成了亲,就是大人啦!”

“没错没错。”二哥跟着附和。“你看,我们连你的去向都安排好了,做为兄弟,够仁至义尽了吧?”

一桌子家人,看似齐心协力,实则各有算盘;看似各有打算,其实都将矛头对准了他。李一尘知道此刻该是自己表态了,不过无论说什么结局恐怕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更何况,他本也不想争。

“我此次回来不是为了成亲。”李一尘淡淡道。本意是为了什么大家都懂,偏生二嫂要曲解。

“是看不上那些姑娘吧?”二嫂眨眨眼,促狭一笑。“长安不是流行那个什么,榜下捉婿么?你难道就没娶个公主小姐回来?”

“我看没有。”二哥摸着下巴眯眼观察。“要真做了驸马,会一身狼狈的回来?那不得尾巴翘天上去!”

“嗤、”二嫂撇撇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见识。”

“诶你说什么呢?你再说一遍。”

“我心中已有所爱之人。”

李一尘出声制止了无休止的喧闹。

没想到听见这话,兄嫂们倒是表现得很替他高兴,一致祝贺起来。大嫂道:“哦是嘛?那太好啦。是哪家的女子?怎么不把人带回来给我们瞧瞧?”

二嫂也拍拍手,笑着提出了关键问题。

“你们成亲了吗?弟妹家境如何?哎呀,那这样的话你更该尽早启程啊你说对不对。”

深吸了口气,又只是默默叹息,李一尘拿起筷子,垂眸道:“我们尚未拜堂。守孝孤寂,实在不忍他与我一道苦修。”

“哟,你居然是个痴情种。”二哥调笑道。

“哼——”二嫂子哼了一声,伸出手隔空点了点李一尘。“心大。你就不怕她耐不住寂寞离你而去?这还没过门儿的女人呐,且看紧些吧!”

“说得对——”二哥扬眉耸鼻地看向邻座的二嫂,然后一把将人揽着压住了,凑近细闻。“但你这婆娘可不同,你这是过了门儿我反而看得更紧,这算什么道理?”

“自然是好福气。”二嫂毫不避讳,缩进了男人怀里瞥眼笑笑。“你有了我,还需要其她女子吗?且偷着乐去吧!”

“哈哈哈哈哈——”

□□笑声四起,别说李一尘几乎要将筷子捏碎,就是大哥大嫂也觉得不妥了。厉声训斥了两句,那两人才连忙分开,不敢说话了。

“既然自己有了主意,那就要对人家姑娘负责,别让人家等太久。”大哥看向他道,语气逐渐严厉,似是要拿出长兄如父当家做主的气势来。“你也这么大人了,成熟起来!别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父亲可看着你呢!”

李一尘咬着嘴里的蔬菜,心中发笑,面上,便也诚实的反应了出来。

以前,还担心过该如何跟父亲解释自己给他老人家找了个男儿媳妇,看来现在都用不着了,都不必顾忌了。大哥二哥,你们为何就是不能明说呢?这般委婉,明明不像你们的作风。

“我不会离开这儿。”李一尘轻声道,接着又往嘴里送了一筷子菜。“如今没了官职,多的是时间给父亲守孝。便是待上个一年半载,三年十年的,也没问题吧?”

说罢,李一尘抬眸看了圈四人。

“你……”

四个人皆看着他发愣,满脸不可置信。

“不行不行!你不能待在这儿!”二嫂先行站起身反对。“你,你不管你那未过门的妻子啦?你在这儿待这么久,是想把她等成老姑娘?不行,绝对不行!”

大哥也生气得很,直接破口大骂。

“父亲要你入仕为官你辞了,母亲相中的姑娘让你留在家乡结婚生子你不肯,你究竟想做什么?你要气死我们啊?你也不小了,怎么却还是如此毫无担当?你休想再胡作非为,这个月守完就给我滚!”

“我不走。”

李一尘一字一句道,双眼正对着大哥,两个人霎时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叩叩叩地敲门声响起。

不一会儿,一个青衣道袍的老者出现在花厅。

“师父?”

李一尘惊喜的望向老者。

没想到这老家伙会突然出现,其他四人有些紧张起来,可道长只是微微颔首,然后就越过他们,径直来到李一尘面前。

“青莲,听说你一回来就病了,好些了?”

太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李一尘一时怅然,忍不住咧开嘴,点了点头。

“都好了。师父您怎么来了?我此次回来也想着去看看您,没想到却是您先来找我了。”

老者没有答话,看看其他四人,拿过李一尘手臂将人往外带。

“你跟我来。”

“师父,什么事啊?”

李一尘问道,接着便同师父一道飞身上了房梁,就那么嗖的一下,消失不见。快得连让人看都没看清。

留地下四个人,面面相觑。

师徒俩来到一处无人山崖。烈烈风声作响,吹鼓起师父的道袍和拂尘,却依然站得像根松树,如遗世独立的仙人。

李一尘捋开纷乱的鬓发上前询问,老者闭着眼,似是在听,良久吐出一句话来。

“看你精神头不错,我叫你小师弟熬的那些汤药也就没有白费。”

“那些药是您喂我的?”

李一尘惊讶极了,望着师父的背影,蓦然眼酸,又低头一笑,手摸到了腰间寒月剑上。

“想也知道我那些兄弟没那么好心。”

说着,却是止了笑,遥望这山间云雾绕。

身后一时没了动静,道长想也知道这小徒弟在想些什么,于是劝到:“你父亲走时十分祥和,并无任何痛苦。虽是有恙,实为寿终正寝,你大可安心。”

李一尘知道师父是世外高人,自小拜见也早当做了真正的仙人。既然师父早已窥见父亲的命数,那便是板上钉钉的了。

只是,这心中愧悔轻易怎能消解?

“师父,您真无长生之法吗?”李一尘问道。

道长叹了口气。

从小,这孩子便问他这个问题。

“你对人生怎么看?”道长反问道。

层层叠叠的青山仿佛看不见尽头,云烟成雨,打落在地势低洼的城镇上空。目之所及,俨然是隔绝外物自成一派的世界。似乎怡然自乐,但只要想一想外面的繁华,说一不二的滔天权力,再看这方天地,便就只会觉得虚幻,易碎,不切实际。

“人生譬如朝露,转瞬即逝,悲哉。”李一尘望着眼前的山,轻声道。

而道长看着他侧脸,只觉他其实是个在山雾中迷路的孩子。他脚下没有钢刀利刃,他身畔没有腥风血雨,他不在长安,他也不必再怕长安,他回到了家乡,他骨子里还是这蜀中山水的孩子。

只是目前,他需要撩开这山中过多的雾。

道长将拂尘甩了个方向。

“你自小不拘一格,心性不定,除了为父入仕能把你拘住。我不反对你入仕,同样,也支持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这一点,你父亲跟我是一样的。我们都希望你能完成我们想交给你去做的事,又不希望你过得太累太苦。至今二十多年,也许终究还是忽略了你的想法。”

“师父……”李一尘眼圈一红。

“孩子啊——”道长转过身,按了按李一尘的肩。“你父亲从未怪过你辞官,他是蜀中郡守,岂会对你的消息全然不知?他知道你还无法面对,所幸自己也是一样的,不如放你在外,等到什么时候想家了想通了回来更好。你不必为他逝去而感到悲伤,或者怨恨自己,顺其自然吧。”

“我……”

李一尘低下头,一时茫然,又有更多酸意袭来,啪嗒嗒地泪根本不听话,于是蹲下身去,抱头痛哭。

而道长站在一旁看着他,温声安慰。

“哭吧,青莲,你回家了。哭吧。”

跟师父交流过后,李一尘绷了太久的精神终于有些放松下来,回去后跟兄嫂们说了自己的想法,那一个个的都长舒一口气。

“哎呀,你早说啊——”大嫂笑着给道长递上一杯茶,又看看李一尘。“你要早说了我们还争个什么劲儿?小弟啊,我们也是担心你,希望你早日成家,开启自己的新生活嘛!父母亲不在,我们做哥哥姐姐的就要担负起这个责任嘛你说对不对。”

“多谢大嫂。”李一尘懒懒地应了一声,不愿与他们再扯皮。“我会搬到山上的别院,离父亲近,也不会吵嚷到各位兄嫂的大事儿。那儿什么都有,你们不用担心。”

“如此甚好啊!”

这下四个人都高兴起来,大嫂扯了扯大哥的衣角示意他讲话,大哥不耐烦地甩甩袖子,再面对李一尘时,便换了副表情。

“父亲生前最疼你,有你在想来也足够了。那个,好好照顾自己。”大哥道。

李一尘点点头,面色无波。

大哥这时却突然破天荒的想再多说两句。

“以后跟弟妹成亲了,再寄信回来,我毕竟是你哥哥,肯定是要来给诶你干嘛……”

后面的,则被大嫂扯住了一把拖远。

再次安静下来。

李一尘定定地望着那四人消失的地方。

宽大的木门,一条高高的门槛横在下边儿,小时候以为是天堑,也曾被大哥背着越过去,后边儿跟着掉鼻涕的二哥跌跌撞撞。

一切,好像还发生在昨天。

“青莲。”

师父已在等他。

“走吧,师父。”李一尘回过头道。

此后,李一尘便在别院居住下来,每日里前往父亲的坟前祭拜,洒扫;每日里翻越一个山头去师父的道观里吃一餐中饭,既可沿途顺便锻炼身法,也是为聆听师父讲课,把新学的剑法融会贯通。

那日初至,师父在看过别院环境后就拿出本剑谱说让他开始潜心修习。李一尘接过剑谱一看,却是吓了一跳,有些不敢相信。

“师父,这是!”

熟悉的灰蓝皮外观,跟儿时所见那本一样。

道长点点头,示意他先打开看看。

“这剑法你小时候便嚷嚷着要学。那时我不教你,是觉得你还不够沉稳,即便学有所成也只会拿去卖弄。不懂这学武之要义,无法将此剑法发扬光大,更是违堕了我道门之名。”

“师父,那怎么现在您又拿出来了?”

李一尘无奈笑笑,听到师父说这话,其实也感觉到有些赧然。他小时候的确十分不得掌控,跟风似的,一刻也停不下来。若读书,那他情愿去河边打水仗;若习武,时间一长便不停喊膀子疼、腿疼,哪里都疼。

偏生他天赋极高,只要一时半刻用了功,那就是极精华的,用父亲的话说,抵得过他那两个兄长加起来还多。

如此,才没被早早劝退,丢出道观。

“你再不开始学,就该学不会了。”道长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木剑,打了打李一尘的腿肚子,然后将剑丢到他怀中。

李一尘正好接住,那道长便侧过身拿出另一把木剑,一边拂一边接着说:“赶紧学会,然后你就可以接我的班了。”

“啪——”

木剑不知为何掉在了地上。

往上看去,李一尘正松开两手,笑得无辜。

“师父,意外呀,真的是意外。您刚才说什么来着?学这个吗?学,我肯定学会!您就放心吧。”

说罢,便抱着剑谱飞身跳上一棵大树。

繁茂枝叶间,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正笑着往下看,不时踢踢腿,在听到下边儿传来呼唤时,又捧起书本认真研读起来。

“青莲!”

可怜地下的道长是走也不是上也不是,活像回到了自己还算年轻时,也曾对着一个小子吹胡子瞪眼,无可奈何。

得,这仙人之姿啊,看来注定与自己无缘。

自那后,李一尘未曾懈怠过一天。

他虽然生性好玩,但于重要的事上不会马虎,不过是在小师弟来时逮着机会逗上两句。小娃娃长得嫩生生,板着一张脸做大人样,怎么看怎么怪可爱。

记得出川时还没有这么个小师弟呢,不知师父从哪儿带来的,但肯定是准备要好好培养的。他摸了骨,发现师弟也是个骨秀神清的好苗子,精心栽培,未来可成大器。

于是李一尘也半开玩笑的问师父,怎么不挑一个可塑之才,这剑法变化多端威力无穷,怎么看都由师弟来习更好,还有继承门派,也一并交给师弟多好?至于我嘛,就是个闲人,可不想天天把自己拴在一个位置上。

这话一出,果不其然换来师父一顿加练。

“看来你精力旺盛一点儿都不累?”师父盘腿坐在屋里的蒲团上,敞着门,悠悠道。“那就再练两个时辰。”

末了招招手吩咐起身侧的小徒弟。

“青爻,你去帮帮你大师兄。”

“是。”

小娃娃作了一揖直接朝他走来,正在练招的李一尘见状不得不赶忙停下来,有些无奈。

“师父啊,师弟还这么小,连剑都拿不稳吧?你怎么能叫他陪我喂招呢?”

说罢爱怜的看向徐徐走来的小师弟,温声道:“青爻乖,一会儿师兄给你做竹编鸟怎么样?”

“我可没让你打师弟。”屋内,师父的声音传来。“你继续练。青爻,开始吧。”

没办法,李一尘只好握紧剑继续重复一遍遍剑招,试图从每一次演练中感受到连贯身心合一的美感,如果能做到一气呵成的速度,那么即使外力阻碍再大,也抵不过这一套剑法下来的杀伤力。师父交给他的这本剑谱,着实乃惊艳绝伦,不知他老人家是如何创造的,真令人好奇啊。

就在这时,小师弟的声音传来。

李一尘一愣。这是经书中的语句。

“请师兄作答。”青爻站在院旁道。

于是立马反应过来师父是要帮助他在这些语录中体悟,发现,既是修心,也为强身。门里的经书他以前就翻遍了,但从未想过能与剑法一起使用,之前听师父讲课,只觉禅语如心灯,虽有些许点醒之意,未将之与修习剑法相联系。

是以,一个问,一个答。

院中,飒飒山风声,读书声,与剑器琅琅。

竹影乱,露晶莹,凝结了一夜的水珠哗哗洒,被风吹到何处就要在何处浸润大地。

不过显然,它们有更好的去处。

李一尘答出一道,便回手用剑尖挑起院里石桌上一盏瓷杯甩上半空,接着脚步轻点,径直上了一根繁茂修竹,在茶杯掉下的一刹那稳稳接住。

潇潇竹雨,李一尘就在这绿意里穿梭,翻跃,不多时,端着盛满的杯子施施然落地。

而身后刚才还摆舞的竹林霎时间安静下来。

落下尖锐的叶片插入进泥土里。

将手中的瓷杯轻轻放下,李一尘背剑一笑。

“师父,可要用这水来煮新茶?”

山上不知年月,但总觉得时间溜得飞快,一切都悄悄发生了变化,比如儿时常去的那家卖糖霜芋头的小店。下学后常带着一帮同窗呼啦啦地涌到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一个个举起手,都想自己捧住老板递来的一大包甜芋头。

老板举棋不定,李一尘笑着接过,提出门平铺在路边的槐树下,然后站在一边,就等着那伙崽子扑上去哄抢。

等再大些时,他终于可以喝酒,虽然三岁时就偷偷尝过杏子酒的滋味儿了。最爱去的还是西北街最深处那犄角旮旯里的一家酒铺子,虽然偏僻得不像话,却有他认为最好的酒。

特别是那街尽头种了一树桃花。

风吹过,粉花飘落枝头,莫名让这杯中酒都更清冽甘美了。

不知如今,那家店还在不在。

刚从消失的小食店出来,李一尘心情忐忑。

所幸还在,只是主人换了,变成一个年轻女子。

李一尘照旧准备打酒,只是遗憾那棵桃树却不在,亮堂堂的阳光跟风都直挺挺地往身上来打来,终归少了点儿韵味在。

问了问,才知前两年砍了。

“这些年生意不好做,不瞒您说,您还是今天我们第一位客人呢。唉,酿酒卖酒的活儿又累又脏,还天天守着,多枯燥啊?我命苦,去长安是不指望了,但离开这地方还是能的。诶,客官,这是最后一批酒了,给你半价啊?”

女子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不知究竟想表达些什么,李一尘听得无聊,想起桃树也被砍了,大感索然无味,只觉与粉嘟嘟的花朵相比,这女子可就差远啦。

提着一小壶酒往外走,不想又在路口遇到了一位故人。

李一尘先是惊喜。

“青砚?”

路口的年轻男子扬起一脸笑容,脸庞熟悉,却似乎难以与记忆里那个人重合。

不过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

李一尘一时不想再思考其他事。

“青砚,你终于回来了!”直接上前揽住了二师弟的肩膀,李一尘勾唇一笑,将酒壶也顺势扔到了师弟怀里。

“师父跟我说你外出游历,我当你也要像他年轻时那样出走十几年呢!还好还好,咱师兄弟又见面了。走走走,咱们回去见师父,你肯定跟我一样想念师父做的莼菜烧豆皮了吧?哈哈,晚上一起喝两杯!”

青砚比他小不了多少,两人一前一后入门,虽然青砚从小就乖巧的称他为大师兄,李一尘心里却是将这位二师弟当做好朋友的。

“你怎么找来的?刚才真巧啊。”

李一尘心情好,并未用轻功上山,而是不时钻进竹林里劈竹条来编东西,旁边的男子见他玩心还是这么重,不由得一笑。

“师兄你忘了,你出川前带我去过。”

竹林里凉风瑟瑟,光影斑驳,李一尘轻笑,放下了手中的竹编鸟回身面向脚程稍慢还在几步台阶之下的二师弟。

“是了。诶,那就再尝尝这酒与那时可有不同吧。那儿的老板换了人,若是配方也换了可就惨咯!哈哈哈哈哈——”

“没什么不同。”

男子仰视台阶之上的李一尘,埋头缓步跟上。

“你走后,我常替你光顾。酒,难喝极了,不管喝多少次都难喝极了。这种东西,我还是不明白师兄到底为何那么爱喝。”

太阳在重重台阶的最顶端显露出刺眼的金光,李一尘被问得噎住,竟一时没法回答。

“这,想喝就喝了。需要什么理由?”李一尘答道,回身一面后退上山一面看向二师弟。

“青砚,怎么又苦大仇深起来了?这样可不行啊,不如来跟师兄比赛吧!咱俩比比谁先上山见到师父。哈哈,记得你小时候经常输,每次输了就哭鼻子,现在还会这样吗?来让我刮目相看吧!”

说完,便运起轻功飞上树看不见了。

男子还立在原地,目送大师兄潇洒又快活的背影再一次消失在视野里,只是这回他不会再哭着追上。相反,他笑出声来,很快被风一卷,顷刻间消散。

“师兄啊,你总是这般。”

回去时,竟看见师父正等在山门口,像早就知道还会有人前来一样。见到二徒弟的第一眼,仙气飘然的老道长没有多言,良久问了一句话。黄昏的山风吹拂,阴影拉长,才发现师父已经形销骨立,日薄西山。

“青砚啊,你回来啦?找到答案了吗。”

“这不重要。与您无关。”

被叫作青砚的男子同样语气淡淡的,看不出一丝重逢喜悦之情。似乎不在乎师父会否动怒,更不在乎自己内心真实想法。

李一尘看着师徒俩一来一回,感觉到气氛不对。他不在的时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于是也问了出来,但青砚不答,师父也背过身去,让他无所适从。

接下来的几天所发生的一切都让人感到不对劲,小师弟青爻并无不妥,但师父常单独把青砚叫到屋内,每当他想上前偷听之时,里面就传来了砰砰砰地碎裂之声,然后是一阵极强势的威压冲出,震得木门抖颤。

若是他们再继续这样下去,李一尘都几乎要怀疑是不是师徒俩在打架了。

本着和谐友爱的精神他正想冲进门内阻止之时,门就忽然开了,师父跟青砚皆看向他。

“青莲,你与你师弟打一场。”

师父缓缓道,却认真得很,不像在开玩笑。

但李一尘还是忍不住发笑。

“我们时常切磋过招。师父,是想要换花样吗?不如叫青爻在旁也考考青砚吧!”

他照旧活跃起氛围,然而这一次,师父不再搭理他的提议,态度异常坚决。“拿出你们的全部所学。”师父道。“让我好好看看你们这些年都学到了什么。”

转身返回屋内,透过敞开的门,师父盘腿而坐,烟雾缭绕,在静静燃烧的黄铜香炉后,隐约可见是闭着眼。

青砚握剑挡在面前。

李一尘不得不将思绪视线都收拢。

“好师弟,你可得让着我点儿。”李一尘扯开嘴角笑了笑,颇有几分求饶味道。

“你比我先学习到师父的绝学,你知道我什么水平。师父要我们毫无保留,不知是作何安排。也许还和以前一样,那我们就还是拿木剑比斗吧。”

“师兄何必自谦。”

青砚默不作声的听完,隐晦一笑。

他这个师兄自来聪慧机灵,虽贪玩以致常将武功荒废,但天赋傲人,稍加努力便可一日千里,最后还是将基本功打得比谁都牢靠。同时不忘了学文,二十岁就考中状元,荣耀蜀地。

这样的天生英才,难怪能说放弃就放弃。

就连性格都是一样恶劣,你以为他在自谦?其实他恃才傲物,目空一切,纯粹拿你耍子玩。

青砚不是瞎子,更何况从小相处。那通身的泰然自若如生来一般,不过小时候是羡慕,如今是厌恶。

“师父说了要我们拿出全部所学,师兄是没听见?你一走好多年,不知武艺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没关系没关系,师兄高才,连小时候我要偷偷教你师父的绝学都拒绝了,还有什么能难倒你?说不定我还打不过你呢!”

说罢握紧剑先摆好了架势随时准备进攻。

李一尘听得摇头一笑。

但他也没有再说话,随手抄起一把剑,李一尘直视着对面的青砚,直感到山风都安静下来,鸟鸣皆销声匿迹时,霍然发动了攻击。

这一赛,远望去就像是与儿时的重叠。

这一战,不知目的为何,残忍又留情。

剑器铮鸣,不大的小院,四野草木亦随之摆动,离得近的,当即便被拦腰折断了。

“哐当——”

停下一刹那,他额上一颗硕大汗珠滴落。远远看去,那是一幕流光停驻;凑近细观,飘飞的发丝遮掩与衣袂翻卷,令人来不及细看是否有一汪水光,晶莹到像是从月上流下来的一样就只见狂风吹来,一簇银光如闪电般架在了脖颈旁。

李一尘垂下眼看颈边的剑。

又抬起眼笑望近在咫尺的师弟。

“青砚,还是这么厉害。”

他音色温柔,眉目如画,怎么看怎么无暇,跟记忆里一样。青砚甚至怀疑,只要自己开口,他是不是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带着自己去喝酒,去玩耍,去领略风,去感受人。

想到这儿,男子不由得一颤。

“师兄瞧不起我,也不必弃剑来自毁。”男子变了脸色,嗤笑道。“不过一场比试,师父都还没阻止,你凭什么弃剑?”

退后几步,男子将剑尖对准李一尘的咽喉。

“捡起来。接着打。”

命令般的语调,不容置喙的姿态。

李一尘叹了口气。

“同门之间理应点到为止,你刚才却招招杀招,这不是切磋是生死搏斗。师弟,你知道学剑是为了保护师门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不是为了耀武扬威,更不是为了戕害同门。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还有事,明天见。”

背过身,李一尘欲离开,然而身后又传来一句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出现的话。

“你没资格保护师门!”

师弟高叫道,李一尘听到这话就停住了脚步。

错愕,不解,接着又传来更多指责的话语。

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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