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料天不随人愿。殿门被人由内自外推开,站在门内的少年一身佛头青的鹤氅,精致的眉眼微微一弯,便教人如沐春风。
“阿姊,新年好呀,”魏执不动声色地关上门,递出一纸飞帖,“本想亲自送到你住处,却不想当面碰上了。”
小内侍没想到,魏执掐着点似的出来了,这可如何是好,万一纯煕公主非要进殿……
他心中凄惶,一抬眼便见,绛红色的梅花飞帖两端。
少年拇指盖儿压着尾端的墨迹,红纸被人徐徐抽出,擦出细小的吱吱声,又蓦地被他用手指攥紧,对面的人也随之脱手,两根葱白的手指扬起漂亮的弧度,她眼睛斜斜睨着,梅花飞帖尾端捏在魏执手里,薄薄一张纸,抖着晃着,“恭贺新禧”四个字在晨光之间连绵起伏。
“人手一张?”
一张新年拜帖罢了,她不稀罕,只是不好当着旁人的面,拂他的面子,这才伸手去接,未料对面的人不怀好意似的,欲脱手不脱手的,像是在挑衅。
“阿姊这张是我亲手写的。”言下之意,他是花了心思的,他是魏氏庶子,母亲早早离世,也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除了家中虚与委蛇的那些人,倒也真没什么要费心思的人。
此言不虚,可因他惯常是个笑面狐狸,脸上笑容愈是温暖,心里的诡计就愈是毒辣,赵簌晚自然不当真。
她收回手不接那飞帖,对方坏心眼地要递上前去。
小内侍不敢再看,默默退至一侧值守。
“殿下不愿意帮你的,你求求我,未尝不可。”
少年笑吟吟的,丝毫不因她的漠视羞恼,若非在魏执将匕首抵在她颈前的那个夜晚,赵簌晚见过他同样真诚的笑,恐怕还真要被他骗了去。
魏贵妃以腹中胎儿陷害太子一事败露,听宫婢们的话,想是魏贵妃已经死在宫里。短暂的兔死狐悲之后,赵簌晚像个精明的商贾盘算她最后的利用价值。
“好啊,魏郎君本事通天,可能带我去一趟皇城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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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司是个不得了的地方,上至朝廷的士大夫,下到市井里巷的贩夫走卒,就没有不怕皇城司的察子的。据说,五年前御史台有个素来作风清正、直言不讳的大人,公然在朝堂上弹劾皇城司监冰井务官,嫌他手下人把冰价压得死低不给散户活路。被弹劾得贵人当天笑眯眯地挨了官家的骂,次日便教手底下人查出来,原来这位大人在外头有个相好,她爹就是冰贩子。一个文官清流,背着家中名门望族出身的妻子,去找商贾女子当相好的,正是名誉扫地。
一桩小事闹翻了天,赵簌晚对皇城司的手段作风不说摸个十成,八九分也是有的。
睚眦必报,蛇蝎心肠,一点不假。
她有些怵地看着魏执和皇城司的人攀谈,一身黑衣劲装,威风得不像个阉人。
也不知魏执和对方说了什么,那人竟未加阻拦地放行,赵簌晚微一颔首致意,拢了拢帷帽,跟在魏执身后入了皇城司看押宫人的牢狱。
魏贵妃倒台了,魏家不说受到牵连,至少也该避一避风头。
可魏执新年第一日就无所顾忌前来拜会宋珒疏,难不成,魏家眼见着没了外戚身份,再难扶持一个魏氏女子诞下的龙嗣,厚着脸皮要去投靠宋珒疏了?
如此一来,为了讨好宋珒疏,他们拱手献上赵簌晚连面都没见上的玄之又玄的落尘丹,她在宋珒疏那里岂非失去任何利用价值,万一宋珒疏还想巩固和魏氏的关系,眼睁睁任由她落进魏家成为深宅大院惨死的冤魂……
她思虑沉重,冷不防地,一只溃烂的手揪上她裙摆。
一低头,便是一个被削去发顶的头,秃出来的头皮满是脓泡和啃食腐肉的虱子。
枯草般蓬烂的头发底下,露出来的一颗眼珠,眼角爬满靡红血丝,鬼爪子一般,扒上她的脸,也扒着赵簌晚的心。
鞭风凌厉地扫过牢门,那女子脸上倏地湿热粘腻,揪着赵簌晚的手也脱了力松开,喉咙里发出诡异的呜呜声,像个可怜的肮脏的兽。
她的眼神那样热,那样胆怯痛苦……
“脏了主子的衣裳,你这只手不想要了?”
一道细而傲气的声音伴着锁链碰撞声落下。
赵簌晚循声望去,一眼就看见来人紫色圆领袍腰间缀着的小鱼袋,无声昭示主人显赫的身份。
执鞭的手白到晃眼,腕子上盘着粗重的锁链,溅落的血迹自他指缝一点点滑落,显然是他审讯旁人时不小心沾染上的,狱中光线暗,赵簌晚几乎没看清对方如何走到她面前。
只是浓重的血腥味儿,一直贯过耳膜,皮靴摩着地面的小石子,定定立在她三步之远的地方。
“这玉佩是纯煕公主的?”
那人从腰间拿出一小方用帕子包裹着的东西,手指间血迹在白帕子上洇开,一朵朵凄艳的梅花绽开。
赵簌晚借着一点冷光,看清他左脸自眉尾蜿蜒至颧骨的一道疤。
就好像一个精美的瓷瓶有了裂纹。
“多谢大人。”赵簌晚自他手中接过玉佩。
正是她转手给了旁人用来交换蒋卓砚居所消息的白玉双鱼佩。
“你是翠梅?”她喉咙哽住。
千疮百孔的少女一个劲儿点头,眼泪一遍遍刺激着她眼睛和脸上的伤口。
赵簌晚往后退了两步,脊背靠上冷硬的牢门。
难道是官家因魏蒋之事迁怒魏贵妃宫里的人,还是翠梅和这件事牵涉过深?
她一时之间紧张起来,翠梅会不会在严刑逼供之下招供曾见过她,甚至是为求活命故意往她身上泼脏水……
翠梅看样子不能说话了,审讯人会不会查到她身上?
人一旦生了疑心便很难停下,看什么都觉得古怪,将玉佩还给她的人,是不是在暗示他已经知道什么了。
那人扬着下巴看她,对她的恐惧无措嗤之以鼻,又似乎早就料到了现下的情形。
“中贵人,就不要吓公主了。”魏执踱步而来,颇为恭敬道。
这宫里,当得起魏执一句“中贵人”的人寥寥无几,又在皇城司任职,不是皇城司一把手楚棯又是谁?
楚棯早年是个宫外送来的贱奴,不知怎的得了官家青眼,进了皇城司,能做到他这个位置,绝非一般的溜须拍马之辈,不知道私底下为官家做了多少腌臜事。
“公主心里没鬼,又怎会被我吓到?”
薄刃般的眸光划过她手心玉佩,深深望进赵簌晚眼中:“还是说,公主被下官这张脸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