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个喜怒不定的疯子,脸上的表情也让人分不出,他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薄唇上的口脂被浸润,深深浅浅的,同窗外幽咽的风声一样,令人心底泛起一阵恶寒。
“我还能如何,一辈子躲藏在后宫,看仇人坐拥天下,而我这个阴沟里的老鼠,跪在他脚边奴颜婢骨?”他一张苍白的脸因情绪起伏而有了血色,单薄的身躯也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震颤,只那碎发下面一双窄长的眼,很是灼人,“与其行尸走肉地活着,还不如一死了之。公主可知,我一闭上眼,就是蒋府抄家之日,幼弟被人拿刀刺穿肚子的情景,他那么怕疼,那样锋利的一把刀,呵……”
滚烫热意从他眼角渗出,他说不出话来。
幼弟在混乱中被抄家的士兵刺死,猝不及防地倒在他眼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爹娘和兄长们被押解至边境,死在了路上。
为何偏偏要他活着,不人不鬼地活着。
“所以,你不想活了,便要魏贵妃和你一起死,恩将仇报也不过如此罢。”
蒋家抄家,独独二公子一人得以保全,蒋家未出事前,蒋卓砚和魏贵妃勉强算得上青梅竹马,出事后,蒋卓砚便入宫净身保全了性命,这毫无疑问是魏贵妃的手笔。
无论魏贵妃是为了两人的私情还是出于别的目的保全蒋卓砚,对方想必都很难对她感激涕淋。
“恩将仇报,恩将仇报……”
蒋卓砚喃喃念到,湿红的眼茫然抬起,“我对不住她,我不该让她背负上我的罪孽,可事已至此。”
濒临崩溃的男人,在听到“魏贵妃”时,眉眼柔和了些许,这才终于有了丝活人气。
赵簌晚看在眼里,她心口闷闷的,男女之情太过复杂,她看不清,蒋卓砚和魏贵妃对彼此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若是喜欢,怎会让对方为自己的私欲而赴死;若是喜欢,怎会不顾对方求死的意愿让他净身囚于深宫。
她听出了蒋卓砚语气中的犹疑,道:“若你能出面认罪,我会求二哥救你和魏贵妃,寻两个死囚顶罪,再送你二人出宫,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前尘往事自此散作烟海。总比你们做一对亡命鸳鸯要好,你恐怕不知道,死的法子虽多,但都各有各的痛,譬如服药自尽,毒药入喉没什么感觉,可到了肠子里头,就像有上万条虫子噬咬……”
“公主也学起唬人的一套了。”蒋卓砚说不心动是假的,这样诱人的条件,“公主的承诺太重也太轻,我心存感激却不能相信。”
两人素无交集,魏贵妃先前甚至因为魏家的缘故要置她于死地。她愿意许诺,这份心意弥足珍贵,可她终归只是宫里的边缘人,权势地位这些能定人生死的东西,她没有,说出来的话,便如一缕飘蓬不足称道。
“她能为你而死,你却不愿意为她而活。蒋卓砚,你真的是因为族人罹难心中惴惴不安才非死不可,还是没了家族的支撑难以活出个人样,舍不下你所谓的面子,只求痛快一死了之?你死了,宋珒疏甚至不会知道你的名字,他只会觉得,有个卑鄙的阉人,愚蠢又可笑地想要谋害他,最终身首异处。”
她说得头头是道,情理兼具,蒋卓砚福至心灵,忽然明白她为何还能活着站在他面前。
“公主也是这样说服魏二的?”
蒋卓砚眉一扬,心下了然,魏执恐怕早已另投他主。
“他年纪小,手段倒是狠辣,和他那个蠢货兄长可不一样。”
身为魏简未过门的妻子,她当着人家的面鄙薄夫君,脸上毫无愧色。
背后的门被推开,夜风将裙摆吹得簌簌响,她背转身,姿态悠然。
看清门外人的面孔后,心中一紧。
“赵簌晚,你嘴可真毒。”
来人一袭玄色交襟窄袖深衣,淬金胡护腕绑在小臂上,雄劲利落。狭长的眼,渗着阴森的压迫感。
在宫中,直呼她名字的,应该只有魏简一人。
魏简阴恻恻的目光自她脸上一晃而过,换了个微妙的笑,对着榻上的宦官。
“蒋卓砚,本世子劝你自我了断,别脏了我的手。”
赵簌晚在此,他不便把话讲得太清楚,他姑母同个太监厮混,只是一想,他就觉得浑身恶心。
他看不上蒋卓砚宁愿当个宦官也要苟活,更看不惯对方染指他们魏家人的丑态。瞧瞧那身皮肉,白得不像话,皮囊越是干净,底下的骨肉便越是不堪,他恨不得全部敲碎了拿去喂狗,可他姑母舍不得,巴巴地把这阉人当个宝。
魏静阑醒来后便指认是太子和她起了口角,两人争执才伤了皇嗣。不想崇华宫的人压来了原先替她诊脉的刘太医。刘太医也是个老狐狸,魏贵妃有七分错,他一张嘴便说成十分,真假参半,声泪俱下。
乾宁帝命徐太医前来对质,两个老头吵着吵着竟顾不上体面扭打起来,边打边吐些市井里头的污言秽语,最后就是两个人互相掌嘴,都是有官衔在身的读书人,内侍不好动手,乾宁帝便令他们自个儿掌刑。
魏贵妃污蔑太子的罪名是洗不脱了,但念在她跟了官家一场,结果就是降低位分禁足。
巧就巧在,值夜的戍卫抓到了个小孩儿,他形迹可疑是从魏贵妃居所出来的,这孩子一见到官家便求他作主,说魏贵妃欠了他银两要赖账。说他是金钱翠羽班的,戏班里的人分银子时,短了他一份,他闹着不同意,管银钱的伙计就让他找魏娘娘要去,他跑来魏贵妃宫里要钱,几个内侍追着他打,亏得他身手好,这才从那吃人的鬼地方翻墙跳出来,刚跳出来便被人逮着了。
魏简才不信他这话,细节生动还带着些孩子的天真,像为他量身定做的。可魏简信不信不打紧,官家生了疑心,想起宫宴上种种巧合,戏班那一折意味深长的戏,点戏的魏贵妃中途离席……
乾宁帝下令把金钱翠羽班拘在宫内,命心腹前去盘查。
大事不妙。魏简脑海里窜出这四个字,悄无声息地离开主殿寻到了蒋卓砚的居所。
他姑母背着魏家,和一个阉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不能盘问被官家守着的魏贵妃,他只好偷偷来找蒋卓砚。
才走到门口,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骂他是蠢货。
这世道真是乱了,未过门的妻子背地里骂起了官人。
他在外沾花惹草时就不承认赵簌晚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听见她嘲讽他便又想起这层身份约束,想要约束管制她。
魏简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女子服从男人,于他而言,是天经地义。
可阉人不是男人,蒋卓砚只能是他姑母的奴才。
奴才就是贪生怕死的,令人不齿的。
因此,在他看见,蒋卓砚没有露出意料中的惊恐,没有像他所想的那般。
匍匐在地上,不堪地求他饶命。
魏简心里是恨的,分明是个太监,怎敢有文士风骨。
蒋卓砚定定地看向他,窄眼皮掀了掀:“娘娘如何了……”
“你死了,她活得比谁都自在。”魏简咬牙切齿道。
他迈步从赵簌晚身边经过,深深看了她一眼。
对方并未害怕地躲避,冷冷对上他眸光。
魏简厌恶更深,将这满腔怒火发泄在蒋卓砚身上。
拎起他衣领,一巴掌扇过去,把内侍的脸打偏了。
血迹和嘴唇上的口脂混在一起,颓唐的气息在这间屋子里荡开。
“你一个奴才,不该用这种语气,问你的主子。”
魏简掰正他的脸,厉声问道,“听清楚了吗?”
脸色惨白的内侍不语。
又是一巴掌,凌厉地,打在他脸上。
细白的脸皮上,是两个红印子。
这回可真把赵簌晚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