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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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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卓砚蹙着眉,有气无力的:“是我对不住她,盼她下辈子不要遇见我。”

魏简松了手,将羸弱的内侍摔至地面,拽着他的头发,道:“你什么意思?莫非是你撺掇我姑母……”

他忌惮赵簌晚在此,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但是两人都心领神会,魏简想问的是什么。

“你怎么不问她的意思,你们魏家冠冕堂皇地说为了她好才送她入宫,可曾问过她的意愿?”内侍干笑两声,一条血迹挂在他苍白的、没有胡须的下巴上,刺眼醒目,“华服之下,只剩一具嶙峋的骷髅,你们这些所谓的亲人,有谁过问有谁在乎过?她不过是你们的傀儡,攀附皇家的傀儡!”

傀儡一旦脱线,与废物无异。魏简心中冷嘲,他魏家的人,居然伙同个阉人欺君罔上,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男子侍君,女子侍夫,成为官家的后妃,是天底下多少女人求之不得的荣耀,有魏家当靠山,宫里无人敢欺她,只管安安分分地享尽尊荣,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若非你这个贱奴在旁挑拨,我姑母怎会如此?”

他从腰间取下匕首,扔到蒋卓砚跟前,弹出来的一小截刀忍上,倒映着男人狭长阴鸷的眉眼。

“你以死谢罪罢。”

以官家对魏贵妃的宠爱和魏家如今的地位,魏静阑顶多是被废除,性命无忧。可若是牵扯出蒋卓砚的身份,和当年同郤皇后有关的往事,踩了官家的逆鳞,别说是魏静阑难逃一死,他们魏家恐怕也要遭到官家的猜忌。

“蒋卓砚,不要,你的罪,旁人说了不算!”

眼见蒋卓砚颤抖着要去捡那把匕首,赵簌晚顾不上此刻仅有三人在场,魏简毫无疑问拥有压制性的力量,她此举算是又一次同魏简作对。

她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委实让蒋卓砚愣了一下。

“笑话,他有没有罪,是官家,是大颂律法,是大理寺说了算。”

魏简轻瞥她一眼:“赵簌晚,你若非要插手,大理寺就会彻查今夜蒋内侍的死。”

他说得体面,无非是动些手脚,把这宫内杀人的罪名安在赵簌晚头上,反正今夜只有他们三人在此,谁又会为了一个小小内侍去得罪安远侯世子呢?

“难道我不插手,你就会放过我?”她笑得轻巧,语气中有股子懒散的坏劲儿。

她说的是实话,魏家不可能娶一个叛臣之女为妇,既然官家不肯失信,那就只好让赵簌晚死,不在乎她是否多管一档子闲事。

魏简拧紧了眉,没有答她的话,扭头对蒋卓砚道:“就算她想救你,太子殿下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也饶不得你。”

他只当蒋卓砚舍不得一条贱命,嘴角嘲讽地勾起,可真看见他将那匕首横在脖颈前时,魏简心里又很不是滋味了,嘴角一边上一边下地吊着,斜他:“要动手便快些,装模做样给谁瞧。”

“魏简,你脸皮可真厚,口口声声用官家,律法和大理寺来约束别人,可轮到自己身上,便只仗着你魏家的权势为非作歹。先是腊八宫宴嫁祸,欲置我于死地,后又让家中庶弟暗害我不成。”他常年习武,身型高大,往那儿一站,就是说不出的压迫感,说不怵他是假的,可赵簌晚还是硬着头皮质问,她垂眸思索,陡然一抬眼,坦荡到魏简心生别扭,“那日的事,我从未告诉任人。我一再退让,你却从未高抬贵手。”

她说的,自然是未婚夫和皇姐在宫闱私会之事。

此事一旦揭露,魏简兴许会受到指责,宋钦娴不说以死谢罪,却也再难有好人家敢要她。或是低嫁受夫家欺辱,或是留在宫中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她厌恶魏简的自以为是,狠毒凉薄,也怨宋钦娴为另外一个男人栽赃她。在魏简面前,明明她们才是弱者,她们彼此倾轧,没有任何好处。

宋钦娴能为自己和魏简陷害于她,她却不能违背原则用男女之事断送宋钦娴的人生。

只当是为了她自己,也为了这世上千千万万个她。

许是因这一番话,蒋卓砚望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难明的意味。

他从前也站在魏简这群男人的行列中,只关心天下大事和文章辞赋,觉得奴才就是奴才,女子也只是男人的附庸。一朝事变,洒脱贵公子沦为奴才和女人都看不起的阉人,蒋卓砚当真说不出心中滋味如何,往日一并出游的友人,身着官服和同僚们下值出宫门,他只敢远远看上一眼,暗自神伤。

人果真伪善,只有当自己身处弱势地位时,才会去想,从前种种孰是孰非。

贴着刀刃的手指颤了颤,蒋卓砚从澄净的刀面里,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像胭脂盒打散在白纸上,浓丽的,朽坏的,教人移不开眼又舍不得直视。

“何必沉湎过去,用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不在乎你的人,不会浪费时间倾听的你苦难,没有任何负罪感地谩骂指责你,你自觉惊天动地一死,在他们眼中,甚至比不上一片枯叶、一块烂泥。蒋卓砚,你伤害的只是心里有你的人。”赵簌晚嘴里泛苦,在意这个宦官的人是谁,他们三人都心知肚明,却不能宣之于口,“她还年轻,出了宫,找一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你们就像一对……一对普通人那样,过日子。没有仇恨,没有阴谋,不用在意别人异样的目光……”

她说不出来“夫妻”这样的词,一个阉人和一个宫妃,在寂寞的宫里能相知相守,可出了宫是什么光景,谁也说不准。

她承认,把情况往尽可能好的方向描述,很大一部分是她的私心。

利用这个阉人的私心。

“住嘴,”寥寥数语,搅得魏简心中烦躁,尤其听到她说“家中庶弟”时,就好像胜之不武后用下三滥的手段被人当面戳穿的感觉,他几欲开口否认,却又觉得否认,仿佛是在给赵簌晚面子,像是自己真把她这话听进去了,越想越懊恼,怪魏贵妃自作主张要替他除去未婚妻,还怪魏执这厮办事不利落,落人口实。

他斜睨赵簌晚一眼,恨不得将人撕碎嚼烂般阴森森的。

赵簌晚本能地想要往门边躲,又生生忍住了。

绝大部分男人,就是这样骨头轻贱,以为凭借与生俱来的身体力量上的优势,就能压女人一头,只要恶狠狠地看女人一眼,对方就吓得魂飞魄散站都站不稳了。

男人以此为傲,以此在其他男人面前吹嘘,在心底为自己的男子气概洋洋自得。

殊不知,这和未开化的畜牲,无甚两样。

自己不拿自己当人,当真无药可救。

魏简不知赵簌晚心中所想,只见她笑吟吟的,齐膝的白褙子随着她的笑微微旋动,俏皮又鲜活,他愣了下,别过眼,有些不自在:“我今日只当没瞧见你,滚远些。来日再见,我依旧不会放过你。”

这话里藏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不知是因她控诉的两件事教魏简心虚了,还是她将才的笑太过晃眼,魏简难得好心一次,想要高抬贵手。

他不欲再耽误时间,夺过蒋卓砚手中的匕首。

“你着急杀人灭口,是怕他说出落尘丹的所在?”

意味深长的叹息幽幽吐了出来。

魏简瞳孔猛地一缩。

落尘丹……

被他扯着衣领的人抖若筛糠,手臂撑在地面,两腿慌乱地蹬,狼狈极了。

匕首割破皮肤时,那种粘腻的凉飕飕的感觉,令蒋卓砚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血是热的,又好像是凉的,一抽一抽往外窜。

他捂着流血的伤口,小幅度地抽气,劫后余生般想要看赵簌晚一眼,却又很耻辱似的,只瞧见她腰间的梅花络子,就很快地低下头。

再多的豪言壮语英雄气概,在刀子割进肉里后,都变成了求生的念头。

魏简厌烦地推开他,果然和他想得一样,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松了一口气的女子,明知她是为了保住蒋卓砚的性命才说了这话。可她又是如何知道落尘丹的?这是他们魏家的东西,连他这个世子都未曾见过。

“是太子?”

魏简拍了拍手中灰尘,了然一笑:“人人都道纯煕公主在崇华宫日子不好过,没想到,太子殿下连这样隐秘的事,都肯告诉你。”

莫名地,他想起了,赵簌晚和宋珒疏在宫宴上对视的情形,毫无血缘关系的兄妹,容不得他不往歪了想。皇宫里头什么腌臜事没有,连亲兄弟姐妹之间都说不上清白……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赵簌晚冷笑两声,“你恐怕只相信自己认准了的事。”

魏简出奇地没同她呛声,皱着眉沉吟片刻道:“落尘丹,不是你能肖想的。”

他那处处压人一头的嫡兄,便是因这见所未见的落尘丹丧命,九年前死在了北境疆场。衣冠冢都不能立在祠堂,只能在荒野蛮族当孤魂野鬼,为这小小一颗落尘丹,名冠汴梁的魏家大郎自此无人问津,也没人敢提。

他犯不着同赵簌晚讲这些话,也不知道宋珒疏为何惦记上落尘丹。

一丝心悸的慌乱擦过心头,门碰的一声被人踹开。

裹着雪粒子的冷风呼呼往里闯。

轮廓爽朗、剑眉星目的男人站在门槛外,身后一队披坚执甲的人马将蒋卓砚的住处包围,数十人出剑的声音齐整得好似只有一人拔剑。

魏简就算不认识吴倾,也认得他腰间的令牌,这正是戍卫东宫的崇华营骑。

来人双臂抱着未出鞘的宝剑,笑眯眯踱步过来,那潇洒样全然不像来抓人的,倒像是出来饮酒作乐的。

他凑近些,才认出穿着宫婢衣裳的赵簌晚,乐呵呵笑出声:“公主怎的在此?”

赵簌晚像是意外又像是了然,八成是魏执让他过来的。依魏执这明哲保身的性子,肯给吴倾递口风来支援她,想必是宋珒疏那边情势更好,胜算更大。

她翩然一笑,算是和吴倾打个照面。

吴倾本也只是随口问候一句,款着步子把眼珠子一转,瞧了眼狼狈地缩在角落的内侍,目光最终落在魏简手中的匕首上。

敛了笑嗤道:“我当真是小看了世子爷,常言道,‘打狗也要看主人’,魏世子在官家的后宫,杀官家的奴才,啧啧啧,胆大包天!”

随话音一同落下的,是冷刃擦过刀鞘的铮然之声。

他笑得洒脱又邪气,指尖在剑身敲了敲,正指着魏简。

两人对峙着,烛油滴在银盏边缘,沥出一道长痕。

“一个阉人,犯不着。”

魏简扔下匕首,爽快道,“太子殿下喜欢,我就算让出去又何妨?”

蒋卓砚被人拖出去前,深深看了赵簌晚一眼。

那目光黯淡空洞,却又藏着一丝希冀。

·

庆云殿。

魏静阑散着凌乱的长发,靠坐在床榻上,一张脸惨淡如纸,嘴唇干枯起皮。

“静阑,”乾宁帝捧着她的手,说话的语调分明冷了下来,“你和太子说了些什么?”

堕胎药绞去了她半条命,可她的夫君却丝毫不在意,失去的孩子和她强弩之末的身体。

她浑身发冷,紧了紧被子。

若是胎儿难保的真相败露,乾宁帝又怎会如此同她讲话,早该发落她入冷宫了。

魏静阑柔弱无骨地将脑袋搁在男人的肩膀上,胸口微微起伏着,心底飞速盘算该如何答这话。

“咳咳……”

她掩着唇,泪水蓄满眼眶,欲落不落的,“求官家为妾作主!”

“你且说清楚和太子起了什么口角,朕才能为你作主。”

男人的唇绷成一条直线,眼角细纹讥诮地弯起。

“官家还要偏袒太子到何时?妾肚子里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没了!官家一句话都没问,就要为太子脱罪……”

她说到最后,泣不成声,像个男人以为的妇人那般无理取闹起来。

“静阑,”

他很疲惫地,最后一次唤她的名字,“你不说清楚,朕如何断定是非?”

她适可而止地停下无理取闹,恰到好处地可怜起来。

“臣妾本在偏殿更衣,不料太子殿下骤然闯入……”

后面的话,不是一个得体的贵妇人该说的。

乾宁帝替她补上了。

“你是说,太子酒后失德强迫于你?”

魏静阑不说话,低低的抽泣声便是回应。

男人脸色彻底阴沉下来:“朕再问你一次,是太子酒后失德强迫于你么?”

女子咬着失色的唇,仰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像一个逆来顺受的妻子看她令人失望的丈夫那般。

“……是。求官家为臣妾作主!”

男人一把推开她,龙袍砸在床边,他猛地站起来:“让他们滚进来!”

魏静阑彻底没了力气,脑袋沉沉地磕在架子床上。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还故意羞辱她……

门被人轻轻拉开,天子戍卫压着五个人走进来。

为首的是挨了板子的两位太医,两个人拉扯来拉扯去,将魏贵妃的计谋吐了个干净。其次的是一个魏静阑没有任何印象的宫婢,还有一个模样清秀的男孩,正是金钱翠羽班的人。

她废了多少心机,才把金钱翠羽班送到了乾宁帝和宋珒疏面前,为他们唱上这么一处好戏。

他明明什么都清楚,为什么还要问……

“你来说。”乾宁帝指着宫婢身后的人。

他头死死垂着,只露出一个嶙峋的被压弯的脊梁。

魏静阑觉得脸上一热,心里冷透了。

只一眼,她就认出了,这人是蒋卓砚。

明明说好,万一事败,他们就在庆云殿自尽,她不敢走在后面,要蒋卓砚听到她的死讯后再来找她。

可如今,他就要跪在他们曾经相约的地方指认她了……

“官家恕罪,奴绝不敢欺瞒官家,奴也不知蒋内侍和魏娘娘竟勾结在一处,”她抬起头,骨碌碌的眼睛在魏静阑身上一转,又很害怕地移开,阴影里的嘴唇高高翘起来,“只是有一日早晨,徐太医来请安,奴奉命去传信。也不知怎么惹恼了娘娘,蒋公公就让郑姑姑打我……”

翠梅适可而止地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抖了出来,腰间白玉双鱼样式的玉佩欢快地蹦。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男人极力压抑着怒气,徒然闭上眼。

这话也不知道是在问谁,魏静阑湿哒哒的视线里,是蒋卓砚被人煽红了的脸。

一个狼狈地仰靠在床边,一个屈辱地跪在地上,两个人都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也不能说任何话。

“回官家的话,奴说完了。”

翠梅垂下头,怪怪的,这话像是在问她,又全然不像。

“都出去。”

几个人被押送离开,乾宁帝这才背转身,第一次认真地审视面前的女子。

她白着脸,平静又淡然,嘴角讥诮地勾起。

他好像从来都不认识她。

“你不是想知道,我和太子说了什么吗?我这就告诉你。”

尖锐的讽笑在殿内响起,凄厉嘶哑。

她不知是急欲求死,还是临死前无所忌惮,将怨怼的言语尽数倾泻:“我告诉太子,他母亲死前求见夫君最后一面时,他的父亲正在一个贱婢的塌上温存!是不是很可笑啊?哈哈哈哈……”

一巴掌打散了这串发自内心的笑。

·

殿外宫人沉默地跪着,偶有一两声鸟雀悲凄的叫声,也无法分散众人的注意。

他们不敢有一丝懈怠,殿内传来的失态的巴掌声令人自危,训练有素的宫人们仍旧表现出死一般的平静。

偏殿有人出来,侍奉的宫人站起让开一条道。

赵簌晚穿着宫婢的衣裙,站在人群中。

一抬眼,便瞧见灯火通明的宫殿内,年轻的储君在众人簇拥下走下阶梯,白底软靴踩上齐整肃穆的宫道。

朱衣白面似神仙。绛色衣袍衬得那张冷白的脸愈发清隽,神色淡淡的,没有人气,更像宗庙里的神祗,受尽万人香火,眼底却无慈悲。

乾宁帝可以惩处背叛他的魏贵妃,宋珒疏也能凭心情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是这诡异阴森的宫廷的主人……

晃神之际,那人已在她面前驻足。眸光凉似月,鸦睫轻轻一颤。

她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无端的。

“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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