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疯狂的蒋卓砚看着不远处的女子,她眼角红红的,和任何一个普通女子一样脆弱,不堪一击。
她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要她活着,任人指摘地活着还不如稀里糊涂地死。每一次的软弱犹疑,都只是给不相干的人中伤自己的把柄。
“凭你胡乱挑拨几句,就能让我听信你的话,将位高权重的储君视作敌人?蒋卓砚,你在宫里待了这些年,脑子竟如此简单。”她语调平平,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甚至有些审慎的意味在里头。
年轻俊美的内侍眉一横:“公主可知,秦祭酒是如何死的?”
这话问得没道理,她常年居处深宫,如何晓得朝堂中的弯弯绕绕。
蒋卓砚当然也不是真的想知道,她如何看待此事,只是自顾自道:“宋珒疏分明有能力保全徐昌宗,让徐昌宗为他所用。可他偏偏要秦祭酒一命换一命,为自己的爱徒顶罪,你当是为什么,不过是他厌恶秦阙厌恶到了极点。”
“蒋内侍莫不是在后宫里待时间久了,看谁都是一肚子阴谋诡计。”
蒋卓砚并未理会她的嘲讽,续道:“你以为官家如何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成为天下之主的,运气能教他在几个拥兵自重的藩王之间脱颖而出?”他毫不掩藏语气中的轻蔑,也许是死到临头无需再顾忌什么,“不过是靠女人上位罢了。郤将军的女儿郤家三娘,原本和书香门第的秦家有婚约,可就因为郤将军选择支持当时还是七皇子的官家,强行毁约拆散了一对有情人,却没料到,他郤家扶持出的皇帝,羽翼丰满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拔除外戚的势力。”
赵簌晚不满他谈到女子时的轻蔑,但也懒得反驳,人永远只相信他所相信的东西。听他说郤皇后先前与秦家有一桩婚约,她便隐隐猜到对方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
蒋卓砚道:“秦阙和郤皇后先前的婚约,不仅是乾宁帝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也让宋珒疏容不得秦祭酒,谁能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同父亲以外的男人苟且,遑论他的父母是大颂的帝后,天下人会如何耻笑他这个不明不白的储君。眼里容不下沙子,父子两人在这方面还真是如出一辙。”
寒风呜咽,烛影寥落。多少年的旧事,伴随着隐秘的情愫膨胀。
“而当初扶持官家的,除了郤氏,便是你们赵氏,公主的父亲也因此获封异姓王,当时可是风光无两啊。后来呢,一朝事变,征西大将军被副将葛汉忠揭发勾结外族,边境屯驻三年不但没能收疆拓土,反倒和理国的野人互市贸易,数次应邀面见理国国君。一面受着大颂百姓的供奉,一面带着自己的兵马在边境过起了舒坦日子,事情做得不算厚道,却也罪不至死。”
赵簌晚那时不过十岁左右,与爹娘聚少离多,不曾知道这样的往事,后来赵氏一族出事,宫里也没人敢提。陌生的酸涩感自心中蔓延,她恍惚地听着对方的碎语,屋檐积雪散落,砸落地面的声音,隔着窗纸传入,闷闷的,打在她心上。
“真正要了赵氏一族性命的,是兵权。”蒋卓砚疲惫地仰靠在塌上,他抬起羸弱的手腕,木制的海棠花珠串安静地垂落,“拥兵自重的武将昨日能把他推上大位,明日就能换另外一个阿猫阿狗当皇帝,雍亲王在官家跟前一日,就是在提醒官家他从前如何落魄,就是在同官家宣告,他不过是世家大族把持朝政的傀儡。公主每日随侍太子殿下左右,不会真将仇人视作兄长,忘了他当年如何监斩你爹娘罢?”
宋珒疏看着遍地鲜血时冷漠的眼神,是她挥之不去的噩梦。
可也是这样一个冷漠的人,在她失去一切后,领着她回崇华宫。
陪她在长阶上枯坐一整夜,看院子里的第一株梅花在凛凛寒风中绽放。
赵簌晚胸口堵得慌,无论如何,乾宁帝下令斩杀她爹娘,这是不争的事实。
而宋珒疏,是仇人之子,他们两人势不两立。
她如此无能,要依附仇雠。
除此以外,她还能怎样。
蒋卓砚一言不发等着她回应,将珠串在手腕上缠了两圈。
“我真好奇,蒋公公缘何对太子殿下有如此大的敌意。”
眼角湿红的女子固执地质问道,风将她额发吹得散乱,只一双眼,水润清澈,直看到人心底去。
“我难逃一死,告诉你也无妨,好教公主瞧清楚宋珒疏是个怎样的伪君子。”
他不再自称奴婢,在死生大事之前,其他的一切都显得如此渺小。
“郤皇后逝世前,想要最后再见官家一面,太子殿下夜闯福宁宫被拦在了殿外,当夜在殿内伴驾的正是蒋美人。听说皇后娘娘走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寝殿内冰冷的榻上,连眼睛都阖不上,想必也是十分凄凉的情景。”蒋卓砚窄窄的眼皮掀起,慢条斯理地将手腕上的珠串掩进衣袖里,“而后蒋美人在宫内无缘无故失足落水而死,我蒋家随后便遭到太子殿下清算,你敢说这不是宋珒疏伺机公报私仇?可笑的是,我父亲一时贪图荣华,向官家进献一颇有姿色的婢女,最终惹来了杀身之祸。”
他笑得苍凉,赵簌晚却听出了关键点。幼时的事她还记得一些,她不曾见过蒋美人,却也记得,官家和郤皇后一度情深意切,虽偶有龃龉,但都是夫妻间的小事,不消几日,二人便和好如初,可自蒋美人进宫后,两人便同割袍断义没甚差别。
郤皇后此后亦是郁郁寡欢,终日把自己关在寝殿内不肯出来。
一直到死,她那间屋子才重见天光。
铜盆余烬,在角落里无人问津。只有妆匣上一封信,留给乾宁帝。
“蒋美人既是你蒋家的婢女,如何知晓郤皇后与秦祭酒的事。”
郤皇后和秦祭酒曾有过婚约,虽称不上隐秘,却也不是个普通宫妃能知道的事情,官家要是心怀芥蒂早就该发作了,缘何要等待蒋美人入宫后,想必是有人从中作祟说了些离间夫妻二人的话。
蒋卓砚冷笑道:“所谓的蒋贵人,不过是我蒋家一外门粗使仆役,她模样生得好,被我爹看中想要收回房里做妾,我娘不愿意,就劝我那个废物爹,收她作义女献给临义王,以求王爷能在朝中照拂一二。没想到临义王将个卑贱的奴仆转手送给了官家,一副好皮囊让她享尽了不属于自己的荣华,也害她送了命。”
“公主可知,蒋美人来蒋府之前的身份?”单薄的眼眯起来,烛影在白面皮上微微晃荡,蒋卓砚挑了下烛焰,“是秦家夫人张氏的陪房婢女,张氏和秦祭酒成婚,就是在郤皇后嫁给官家的第二个月,秦家从下聘到迎新妇入门,不足一月,可真是匪夷所思。张氏只为秦祭酒诞下一女,两人也算是举案齐眉,可直到那一日……”
秦家小姐贪玩,偷溜进秦祭酒的书房,小孩子玩心大,大人不让进来她偏要进来。
她年纪虽小,但性格比同龄人沉稳了不知多少,不爱玩闹,阳光明媚的下午,她就坐在窗边安静地看书,照顾她的婢女久而久之,也习惯了和秦臻特别的相处方式,只管忙自己的事情,分出十之一二的心神留意小主人就够了。
也就是这样一个不留神,让她偷跑进了家主的书房,秦府上下皆知,大人的书房是不准进的,违令者便会被逐出府。
张氏的陪嫁婢女不敢违令,只好在书房外守着,时不时张望一眼天真又无所畏惧的小主人,她哭丧着脸求对方出来。
可那书房的主人,甚至这偌大府邸的主人,都是秦阙的父亲,她又如何能理解下人们的恐惧。
秦臻从未见过这么多书,她从父亲的书案上抽出一本很旧的集子,不是传世名家,也不是时下声名燥热的文人所作,她躲在父亲的书房里,将这一本薄薄的集子从头翻到尾,看到了一个她陌生的、不曾认识过的父亲。
一本正经的秦大人也会质疑孔孟圣言,洋洋洒洒留下篇文章又拿朱笔鬼鬼祟祟地叉掉,会写些附庸风雅的诗词,会给心悦的女子写些缠绵的、琐碎的话,秦臻满心欢喜地捧着父亲的集子,去问张氏,他爹从前是怎样的人。
张氏支支吾吾,毕竟她在穿上喜服蒙上盖头嫁进秦府前,从未见过她的夫君。
不懂事的小姑娘只当她娘害羞,不肯告诉她,便自作聪明地将那薄薄的一本集子摊开在张氏面前。
眼见着,张氏的脸色从惶惑局促变成惨淡的白,她一页页翻过。
那斑驳陈旧的集子里,记载着丈夫和另一个女子的过往。
真切又热烈,和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秦大人,截然不同。
她以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便是夫妻之道,她冒死为之生下孩子的男人,心底里藏着的是另外一个女人。
秦大人回府后,素来贤良怯懦的妻子第一次质问他。
那人都已成了皇后,他是否还惦记着她。
无理取闹。
秦大人只回了她一句话,就要发落私闯书房的女儿和照顾不周的婢女。
“蒋美人,也就是张氏的陪嫁婢女,便被赶出了蒋府。”
蒋卓砚讲完了这桩往事,他根本不记得这个所谓的蒋美人,真正的姓名。
后来,阴差阳错地,她被送进宫,凭着一份姿色和一段暧昧不清的故事,得了官家的宠爱。
令人唏嘘。
而蒋卓砚也一直深信不疑,是宋珒疏因郤皇后和官家离心之故,毒害蒋美人不够,还要报复于进献蒋美人的蒋家。
“是以,你觉得,让魏贵妃拿肚子里的孩子陷害太子,便能让官家和自己一手培养出的继承人离心?”赵簌晚瞥了眼他手腕上的珠串,嗤道,“只怕官家如今忧心的是如何遮掩此事,就算魏贵妃背靠魏家又如何,魏家权势再大,也只是受制于官家的一条狗。我读书不多,只听人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从未听闻,主子要看奴才眼色。”
她大概能理解蒋卓砚的心理,他舍弃一切谋划的复仇,于对方而言,不过是一场笑话。他挨了一刀忍辱负重地活着,唯一的支撑就是对宋珒疏莫大的仇恨,他是一个阉人,对方是一国储君,不知道有多少个夜里,他被仇恨和自己的无力折磨。
但这终归是别人的是非恩怨,与她无关,她更不会听信他人的一面之词,就义愤填膺地要为人出头。
清凌凌的一双眼,似要将人看透。
蒋卓砚受不住她炽热的目光,略一偏头:“不想公主还有此等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