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郤皇后和官家少年夫妻,恩爱非常,哦,官家当时还是不受宠的七皇子,与夫人终日在府里舞文弄墨,是时人称道的一桩佳话。”魏静阑抚弄手腕上的金镯子,惆怅万分,从故事的旁观者到被害者,有时只是猝不及防的一瞬间,“可惜男人都是一样的,没有权势的时候,便用痴情与真心点缀,用诗书礼乐来标榜自我。成了九五之尊以后,什么美人、风骨都要给权势地位让位。”
宋珒疏的冷淡并不影响她追溯往事的兴致。
“郤娘娘恐怕没想到,自己的夫君在郤氏一族的扶持下登基,坐稳龙椅后却反过来要削减郤氏一族的权势。先是娶了功臣、世家的女儿收拢各方势力,再是夺了郤老将军的兵权,可叹郤家大公子在易储夺位之争中丧了命,也没能保住郤氏一族的荣华富贵。”
她这话虽有挑拨官家和太子关系的嫌疑,却并无虚言。太祖立朝以来,崇文抑武便是祖宗家法。武将出身的郤氏在几个皇子夺嫡时,把女儿嫁给了谁都不看好的七皇子,也就是如今的乾宁帝。
郤、赵两族在宫中内乱之际,联手发动兵变扶持七皇子登基,一时风光无两,最后也都落得个令人唏嘘的下场。
比起赵氏通敌叛国,涉事逆党皆被枭首示众,徒留了个不成气候的孤女,郤氏的下场可算好了不知多少。郤老将军被削了兵权却也是寿终正寝,郤皇后眼见家族大势不再夫君离心,在深宫之中郁郁寡欢,一条鲜活的生命熬尽了,而郤家二公子,也就是年近四十的忠武将军郤琅,自卸甲归朝后整日不着调的很,要么就是在府中斗蛐蛐种菜,要么就是在勾栏瓦舍里听曲,听到高兴了还要自己跑上台唱两句。新上任没经验的御史们,若想在官家面前露露脸,通常就会挑他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发表一通高见。
是以,朝中大人们对宋珒疏这位太子格外服气,一没有得宠的母亲在官家身边吹枕头风,二没有位高权重的母族替他坐镇外朝。小小年纪便由朝中相公们开蒙,授之以圣贤之道,长大了些又去了边境历练,取了叛贼首级,哪里是宫里金尊玉贵生怕磕着碰着的皇子们能比的。
只是帝心难测,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儿子,甚至隐隐有超过自己苗头的继承人,不知乾宁帝心中该作何感想。
“蒋美人,”魏静阑避开对方锐利的目光,扬唇笑道,“殿下想必忘不掉吧?郤皇后临死前,只想再见官家一面,殿下深夜冒死闯入官家的寝殿,却被人拦在外头。”
他眸光微动,清冷淡漠的眼底似有什么被撕裂了,转瞬即逝的戾气还是被魏静阑捕捉到,她饶有兴味地续道:“当夜,正是蒋美人陪着官家。一个出身卑贱但美貌的奴隶缠着官家,不让他去见自己的发妻最后一面。不知郤娘娘死前咬着最后一口气,写下诀别血书时,有没有料到,她昔日恩爱两不疑的夫君,正躺在另一个女人怀里,何等嘲讽何等可笑。”
她说别人可笑,又何尝不是在说自己呢,魏家为了巩固地位将她送入宫,何尝问过她的意愿。她当时已和蒋卓砚两情相悦,两人家世地位相差甚远,就算不是入宫为妃挡了两人的姻缘,也会有数不清的东西横亘在两人之间,可满腔的怨恨总要投到别人身上才好,留给自己熬,就是自苦。
魏静阑笑得张扬,两行清泪晕开妆粉,白花花的凄厉。腹中绞痛蔓延,沉重的坠落感令她身形晃了一晃。
“殿下就不想知道,蒋美人究竟说了什么,才让官家与郤娘娘离心的吗?”
“无论她说过什么,”宋珒疏冷道,“死人是掀不起风浪的。”
郤皇后过世两年,蒋美人也在宫中暴毙,魏静阑入宫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但这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她也听过。
听说,蒋美人寝殿外每晚都有夜猫在叫,蒋美人还跑到官家面前,说梦里有猫儿变成的小鬼找她索命,说是太子殿下因母后过世,对她心怀怨恨,这才要让他死去的猫来找她索命。
乾宁帝自不信妇道人家的鬼神之说,命她禁足在自己寝殿内抄写经书消灾减妄。
第三日夜里,蒋美人的尸体便被晨间打水沐浴的小内侍发现了。泡肿烂的身体被东御园池塘的大石头卡住,暗绿色的水草勒在她脖子上,真像是有鬼来索命似的。
见宋珒疏面色冷漠到近乎残酷的地步,魏静阑心底泛起一层凉意,想起蒋美人向乾宁帝讨要太子的猫儿,年仅十余岁的宋珒疏便把那猫儿杀了命人送至蒋美人宫里这桩子事,实在太容易令人浮想联翩。
“是你杀了蒋美人!”魏静阑因腹痛而惨白的脸涌起淡淡的血色,她发狂般猛地扑向宋珒疏,手里也不知何时多出了把匕首,眼看着就要刺上男子的脖颈,却被人夺过了刀。
白嫩手腕被人掐出一道红痕,宋珒疏并未直接松开她。如今两人拉扯不清的模样落在别人眼里不妥,可要放了魏静阑她自己跌下去反咬一口,肚子里的皇嗣出事后栽赃嫁祸在他身上,也不妥。
一时之间竟僵持住了。
“疯子,”他简短道,言语之中带着点厌烦,厌倦这无趣的、浪费时间的纠缠,“你不惜暴露自己,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
“既如此,你身为后妃不检私德,污蔑先皇后,意欲行刺储君。孤会将你交给官家,秉公办理。”
魏静阑看着他冷漠的神情,怒从心中起,为什么,这么多人的一生,可怜又卑微的一生,落到他嘴里,就是简单的一句“废话”。
“你杀了蒋美人还不够,还要迁怒于送她进宫的蒋家!”她徒劳地想要挣开宋珒疏的手,一双艳丽的眼噙满了泪,直直地望向宋珒疏,“朝廷有那么多贪官腐吏,有那么多庸才俗士鸠占鹊巢,为何偏偏是蒋家落难。太子殿下,你摸着良心说,蒋家是因为以次充好贪了修缮皇家陵寝才下狱的,还是因他们向官家进献蒋美人让你母后蒙羞,你怨恨在心这才要发落他们?”
“魏娘娘如此为蒋家,为一个已经落罪的蒋家向储君发难,还真是情深意重。”最后生生教他说出了讽刺的意味,魏静阑所言朝廷庸庶成属实,可这并非是蒋家开脱的理由,难不成主犯不除,便动不得帮凶了。宋珒疏不想与她胡搅蛮缠,皮笑肉不笑道,“娘娘和蒋家,又是什么关系呢?”
“什么关系,”魏静阑似是喃喃自语,苍白脸颊闪过一丝迷茫,只一瞬,便恢复了先前的狠绝,红唇牵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别同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你不敢回答我,不就是因为你心虚吗?”她凄厉地干笑两声,“哦,我想起来了,还有秦祭酒,他秦家可算是干净磊落了吧,你还是容不下他,非要将他除之而后快,不就是因为你知道他和你母后的丑事吗?”
“疯子。”宋珒疏嫌恶地皱起眉,抓着她手腕的劲道不自觉松了松。
只见魏静阑唇角勾起一抹诡谲的笑,潋滟的眼波飘过宋珒疏身后将启未启的门扉,就在他松手的片刻间用力挣了出去,整个人向后倒去,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宋珒疏看清楚了,她说的是,你们都该死。
他没有去扶魏静阑,一是嫌恶,二是眼下的情形,两人只会倒作一处,过于暧昧。
殿门敞开一道细缝,风雪呜咽,脚步声匆忙。
宋珒疏手中匕首调转方向,毫不犹豫刺入自己胸膛。
鲜血洇湿绛色前襟。
“娘娘!”惊呼声从背后传来。
跌倒在地的女子,身下晕开一片骇人的血。
火急火燎赶来的乾宁帝,推开门时,正看见这不堪入目的一幕。
自己的妃子和儿子共处一室。
魏静阑倒在血泊中,宋珒疏只是背对他淡漠地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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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医还活着吧?”
坐在角落里无足轻重的两人悄悄溜了出来,席间众人要么忙着交际应酬,要么忙着心中忖度魏贵妃和太子殿下那边究竟是何光景,自然也就无人注意到离席的两人。
赵簌晚提着裙摆,匆忙往外走,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无头苍蝇般来回转了两圈,这才想起那日,魏执奉魏贵妃之名搅黄她与魏简婚事。这性子乖张喜怒不定的少年磨刀霍霍,作势要取她性命。
荒僻阴冷的柴房中,还捆着另外一人,正是日日为魏贵妃看诊请脉的刘太医。夜里太黑,看不清人的模样,她甚至将对方错认成李顺,求魏执饶他一命。
掐住她脖颈的手猛然缩进,将她勒得喘不过气来。
好一会儿才松开,对方只摆出个无辜清纯的嘴脸。
她只当这人是在犯病,随便说句话都能触了他的霉头。
后来她在宋珒疏书房中练字时,魏执前来回话,宋珒疏也不避着她,这才知道那人正是太医院的刘太医。
三月前他按例替各宫娘娘请脉,这一瞧便瞧出了魏贵妃有喜了,魏贵妃初次有孕心里头高兴,向官家求了恩典,专要刘太医替她安置腹中皇嗣。
这在宫里也不算什么隐秘。
但那日,魏执向宋珒疏禀报道,是魏贵妃命他连夜除掉一人。魏执既打定主意效命宋珒疏,便留了个心眼并未当夜处理那人。事后让宋珒疏身边侍奉又出入宫方便的吴倾瞧了,才知这宁死不肯透露身份的老头居然是太医院的人。
他和吴倾神不知鬼不觉将人带进宫,到了宋珒疏跟前,刘太医忙不迭将一切都招了。
原来魏贵妃这一胎胎象不稳,胎儿恐怕难以撑过四个月,魏贵妃花重金收买刘太医让他不要走漏风声,她自有办法让这个孩子发挥出最大的价值。穷惯了的刘太医鬼迷心窍答应下来。
可后来越想越害怕,若是不慎事情败露,这可是欺君的大罪啊!家中夫人买了新头面,整日眉开眼笑,孩子们也给请了汴梁城里名声在外的夫子来授课,钱已经花出去了,他后悔也没用。给魏贵妃请脉之时,就差把愁字刻在脸上了,心事重重满都瞒不住。
魏贵妃闻言倒也善解人意,给了他一大笔金银,让他辞官归乡。刘太医照她说的做了,想着魏贵妃多多少少算自己的恩主,心中念着她的好打定主意不会说出去,谁知,自己最后一次去请脉时便被这阴毒女子扣押下来,就连对方第二次给他钱财都只是为了顺藤摸瓜找到他府上,拿他的妻子要挟他还不够,非要这人模狗样的少年动手了结他才肯安心。
只魏执后来又不肯杀他,刘太医也不敢轻易教他知道自己的秘密。直到见到宋珒疏这根救命稻草才一股脑儿地将事情原委都吐露出来,他料想太子殿下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定会为他主持公道。
赵簌晚至今都还记得,刘太医一把年纪抱着宋珒疏的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窘态,饶是在旁人眼中温良如玉的谦谦君子,也挡不住刘太医的热情似火,面色阴沉地让刘太医起来不成,攥着茶盏的手背上青筋浮现。
“他老人家惜命得很,”魏执也想起了宋珒疏应付刘太医时,令人啼笑皆非的场面,“只怕提了刘太医去面圣也不够,能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可不是好糊弄的。就算他信了刘太医的话,可事后该如何解释太子殿下任由妖妇欺君,官家就不会怀疑这是太子殿下联手刘太医欲除魏氏而后快吗?”
他所言在理,赵簌晚虽不满“妖妇”一词却也不好反驳。
赵簌晚:“那就将接替刘太医给魏贵妃请脉的人一并拿下,送至官家跟前。”
魏执笑道:“若他咬死不认,甚至反污太子殿下一口,你又当如何?”
“那不知魏郎君有何高见?”赵簌晚皮笑肉不笑,不管她提出什么建议,对方只是一味反驳,却也说不出什么可行的办法。几个来回足以耗尽她的耐心,她担心宋珒疏的处境,实则是忧心自己的处境。
好不容易攀上一根高枝,不能教人轻易折了。
偏生魏执听不出她的恼怒似的,一口一个“阿姊”叫得歪缠。赵簌晚有些厌恶,因她与魏执并无姐弟关系,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如果非要说有什么联系,便是和他哥哥魏简的关系。
一层令她恶心排斥的关系。
“阿姊可还记得替魏娘娘传话的人?”魏执没有见好就收的自觉,他心思极为细腻又怎会不知赵簌晚反感,只专要跟她对着干,“那内侍姓蒋,说了阿姊可能也不甚清楚。”
蒋家抄家之时,赵簌晚尚不足十岁,哪里有心思去管这些。
可见,自己觉得天大的一桩事,落在别眼里,甚至还不如一日三餐来得重要。
“魏贵妃未入宫之时,和蒋家二公子还有一段往事,”他说得含蓄,可是怎样的往事,两人皆是心知肚明,说来说去不就是些青梅竹马郎情妾意。
“难不成这蒋内侍就是当年的蒋家二公子?”赵簌晚轻蔑笑道。
“应是如此。”
得到肯定回复的赵簌晚,心中很不是滋味。
昔日的贵公子,一朝变故,便成了个活在阴影里的宦者。
“若是把这事捅到官家跟前,哪怕两人只是发乎情止乎礼,并未逾距,也会成为官家的眼中钉肉中刺。”魏执见她不语,总是带着若有若无嘲讽的唇紧抿着,他添油加醋问道,“你不会是对他们生了什么可笑的怜悯?”
“没有,”她下意识反驳。
普天之下,无辜蒙难受罪冤死者不计其数,她不是心怀慈悲的菩萨,更非能救赎众生的大罗神仙,管了张三的事却无视李四的苦难,不也是一样的伪善。只是听到两人令人唏嘘的纠葛,她与魏贵妃又同为女子,心里难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他们二人如此情深意重,你怎知蒋内侍不会为了保全魏贵妃的名声而甘愿赴死。他一死了之自证清白,我们又当如何同官家解释?”
魏执简直要捧腹大笑:“阿姊莫不是看戏看入了迷?怎么会有人真的愿意为另外一个人舍身赴死,他蒋家抄家灭族之时,这人宁肯当个不男不女的奴才,都不敢从容赴死。虚无缥缈的情爱,便能教蒋内侍为自己的主子而死吗?”
人啊,没有权势地位的时候,能用性命去换;可真的享受过富贵浮华后,最舍不得的便是这一条贱命。
他自认看透了人性的贪婪腐朽,便觉得赵簌晚的担心简直天真到可笑的地步。
“阿姊要为两个不相干的人,舍弃自己的前程性命?”
他看得分明,宋珒疏于赵簌晚而言,与金银财帛、高官厚禄并无两样。要是有比宋珒疏更有权势的人愿意向她抛出橄榄枝,赵簌晚定会毫不犹豫地攀上去,这一点,他们两人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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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云殿。浓郁的血腥味自寝殿内弥漫。
手忙脚乱的宫婢们端着一盆盆血水出来,又换了干净的热水进去。
屏风后,床榻上的女子早已痛得昏死过去。
主事的李太医在屏风外守着,经过事的婆子们在里头围成一团,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佝偻着腰、黑黄面色的婆子从屏风里头走了到李太医面前,被血水泡得发皱的手在衣襟前蹭了蹭,摇头惋惜道:“娘娘本就体弱,心里受了刺激又在地上摔了一跤,孩子保不住了。”
来回踱步的李太医猛地一停,他卷起衣袖揩额角的汗,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打在额头边,险些将那官帽掀翻。
“知、知道了。”
那婆子只当他怕官家责难,好心劝慰道:“妇人怀胎本就是鬼门关前走一回,大人也不必太过挂怀。”
偏殿地龙烧得很足,宋珒疏跪在地上,因跪得久了胸前包扎好的伤口隐隐有裂开的迹象,白色中衣上猩红扎眼。
“褚彦,你和朕年轻的时候,一点也不像。”乾宁帝瞥了眼他冷峻的眉眼,这是他最出色的、最引以为傲的儿子,现在却和他的妃嫔纠缠不清,他自然不会觉得宋珒疏和魏静阑有染,宋珒疏是多么爱惜羽毛的人,他清楚。他克制自持的好儿子,是不会让情爱这种东西挡了他的大道,可说到底乾宁帝也看不清宋珒疏到底想要什么。
乾宁帝今日不知多少次觉得自己老了,他抬手命宋珒疏起来,指了指旁边的位置命他坐下。
“你生来起点就比旁人高太多,这皇位这天下终有一日落到你手里,”他摆摆手,不让宋珒疏打断他的话,“你可知,朕为何要贬你去边境历练?”
五年时光倏忽而过,乾宁帝替他加冠的情景,历历在目。
“因为儿臣替雍亲王府求情。”
青年毫不避讳地与乾宁帝对视,淡灰色的瞳孔泄出一丝流光。
他替雍亲王求情,乾宁帝便要他亲自督刑。
这是成年后,父亲教给他的第一个为政之道:永远不要心慈手软。
“为君之法,势、术、道三字而已。雍亲王当初能举兵拥立朕为天子,其野心不可小觑。后来又有了权势,有了威望,有了百姓的拥护,无论他有没有通敌,朕都留他不得。”乾宁帝阖上眼,长吁一口气,“这天下永远只能在我们宋氏手中,天下之主是你的祖父,是朕,将来就是你,为了这皇位能长长久久地传下去,朕连你的外祖都能舍弃,又怎会让你因为一时的怜悯而埋下后患?”
他深深看了眼垂眸不语的青年,道:“你能明白朕的苦心就好。可边境五年还磨不平你的性子吗?竟然同个后宫妇人闹将起来,传到朝臣耳中,天下人要如何耻笑你?史官就算不记,市井里一张张聒噪的喉舌,也足够毁了你的身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