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殿偏殿,烛火颤动。
“青鸟衔疏枝,珒玠藏集韵。”
魏静阑斜依窗边,白瓷般的手指攀住梅花枝,在鼻尖嗅了嗅,睇了眼推门而入的储君。
绛袍青年骨相卓绝,面似冷玉,拇指盖大小的暗影投在他细挺的鼻梁上,他闻言脚步一顿,阖上门,关上漫天飞雪。
厚重华服遮不住她曼妙的体态,魏静阑款着步子,悠悠行至宋珒疏面前:“本宫也只年长殿下五六岁。”
似是叹息,似是感慨。
她入宫十余年,自懵懂少女变成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她的官人,是天下人的君,比她年长将近二十岁。
宋珒疏却没闲心思听她满腹牢骚愁情,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挡在两人之间:“有什么话,便在此说清楚。”
日前,尚衣局宫人送冕服至崇华宫。待内侍觉察到冕服底下压着一封信时,再寻了那送衣裳的小宫婢问话,她便只含泪说不知。
再问下去,只怕打草惊蛇,教旁人起疑。
薄薄的一张纸,写了两句诗。
青鸟衔疏枝,珒玠藏集韵。
梦里君王近,宫中河汉高。
宋珒疏的名,便是取前句二字合成。
这是极隐秘的事,宋珒疏知,郤皇后知。
陡然留下这句诗,若非有难言之隐的故人,便是另有图谋的好事者。
那一折《鸳鸯眉·断弦》才唱了个意味深长的开头,点戏的魏贵妃便称要去更衣,要为官家奏琵琶。
魏家三娘的琵琶,与其人一样,早在未出阁之时,便名动汴京。她自请宫宴献曲,乾宁帝自是无有不应,大抵就像同人展示名贵珠宝珍奇时的心情罢。
宋珒疏这厢便明白了,“梦里君王近,宫中河汉高”是邀他至长信殿相见。这样明显的、浅薄的算计,对方想必笃定,手中的铒足够大,能逼他现身。
他也的确如魏静阑所料,现身于此。
“青鸟传情,好生风雅。”魏静阑痴迷地抚上薄纸上的小字,朱唇轻扯,殊色艳丽的一张鹅蛋脸平添几分讥诮,“不怪太子殿下要置秦祭酒于死地。若本宫的生母也有这样一段往事,本宫一样容不下秦祭酒。”
太子殿下依旧清润无双,捏着信纸的手陡然松开,冷声道:“娘娘慎言。”
他声若寒泉本是极清越的,可同样久居上位的魏静阑仍旧感到了无形的压迫感。
信纸飘至脚边,魏精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殿下若非心生疑窦,又怎会孤身前来赴约……”
冷风灌窗,烛光呜咽。
唱罢了戏,领班领着伶人跪拜谢恩。
赵簌晚默不作声地看着乾宁帝,他揉了揉深陷的眼窝,眼角细纹尽显疲态。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被人暗戳戳说中了心结,不知乾宁帝会作何反应?
“赏。”声线沉稳,毫无异常。乾宁帝抬手示意身旁的内侍行赏。
金箔熔成的喜容菊,硕大的花瓣,用细细的花枝衬着。汴梁贵族追求风雅情旨,常将金玉锦帛交给手巧的匠人,折腾成姿态生动的花样子。得了赏赐的人通常也不会真把它当金银使,而是将其视为至高无上的荣耀留存。
领班嶙峋的脸上都笑出了褶子,他接过托盘高举过头顶,带着一班人千恩万谢。能在汴梁城声名鹊起,金钱翠羽班的本事自然是过硬的。都说“酒香也怕巷子深”,他们既然熬过了无人问津的时期,被老百姓们捧到了官家面前,日后免不了要和那些专招待王孙公子的所谓“名门”撞上。
官家的赏赐,可不就是活招牌?金菊,也正合了金钱翠羽的意思。
一群人喜滋滋的,你瞧我我瞧你,扮丫鬟的小娃娃乐得头顶宫花都从发髻里斜乐出来,随他走动的步子,一颤一颤的,活似个招摇的小尾巴。将众人逗得俱是一乐。
可并非所有人都看他们顺眼,一道腻歪歪的嗓音蓦然响起。
“云韶部的乐人们技艺高超,竟教乡俗野趣登上大雅之堂。”宋沛君坐在主位左首,原在宋珒疏之后,但因前面的人离去,她一张俊脸便轻易展露人前,说话也不藏着掖着,眨了眨眼无辜道,“只你们这名儿也忒俗气,趁发迹前早早寻个新的,免得教旁的什么人笑阿爹的品味。”
她自恃为乾宁帝着想,也为着宫里的颜面、满庭文人的颜面着想。官家赏赐他们是天家的威严,可不能让他们蹬鼻子上脸借势狐假虎威。
执掌云韶部的内侍官接了个烫手山芋似的,既不敢接她一捧一踩的话,也不敢拂了公主的面子,惶恐跪地,口中连称“不敢当”。
官场的老油滑们连连喝茶,城府浅些的年轻人忍笑忍得辛苦,小孩子却没有这般风度了,将才扮小丫鬟的男孩儿撇了嘴,黝黑的眼珠转了两圈,奇道:“怪哉怪哉,公主不晓得这俗名是从晁大人那处来的么?”
他自幼念唱词,一念就是五年,什么佶屈聱牙的话到他嘴里,都是流水般倾泻,大白话更是连珠炮似的,又快又急,身边人尚未反应过来这祸便闯下了。
“竖子!”宋沛君气得脸颊红润,鬓边步摇也动了怒,流光浮动。她不知金钱翠羽这名字还有此等来头,只当是市井俚语,满是铜臭味儿。
她抖着嗓子想要斥责这无知草莽,却反过来被乾宁帝叱责。
“够了。”
不怒自威的一句话,竟教领班背后起了一层冷汗。他狠狠掴了男孩儿一巴掌,在众人或是惊恐或是嫌恶的表情下,拉着男孩儿伏身告罪。
冰冷的地面,倒映出沧桑的、稚嫩的两张脸。
“官家恕罪、公主恕罪,这孩子原就是因为脑袋不灵光,才被家里人送到戏班子里来讨口饭吃的。”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宫殿内回响,领班抬起头,额头淤青赫然,“公主大人有大量,自不会同我等草民计较。”
“哼,”宋沛君倒不是慑于乾宁帝的威严,她向来无法无天惯了,乾宁帝也未曾真对她动过怒,她红润的唇抿起得体的弧度,借此掩饰心中不愉,“谁乐意同你们胡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