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华宫内,花格窗影投在案桌之上,梅花疏影间藏其中。
除夕赏梅宴的请帖就被随意地放置在桌脚,还有七皇子以个人名义送来的礼品。它们于主人而言没有太多价值,因而被遗弃在孤零零的角落。
宋珒疏垂着眼,纤长浓密的睫毛也跟着垂落,是个极精致漂亮的模样。看着整张纸上都写满了自己的名字,青年眸光微动,轻笑着看向赵簌晚:“真难看。”
他不大爱笑,难得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微微上挑,很容易让人误解成睥睨讥笑的姿态,但赵簌晚知道并非如此,因为像宋珒疏这样自幼浸润诗书教养的人,情绪不会轻易外露,他克制隐忍,不给敌人窥探他心思的机会。
他愿意在她面前展颜,是因为赵簌晚太过弱小,于他而言,根本不会有任何威胁。
“那二哥教我写如何?”赵簌晚从侍者手中接过纸笔,呈递至宋珒疏案前。
宋珒疏“嗯”了一声,提笔很快写下了规矩又工整的“宋珒疏”三字。赵簌晚接过纸笔,径直在他对面坐下,握住笔歪歪扭扭地临摹描画。
冬日余晖照在小姑娘白皙圆润的脸颊上,细小的绒毛依稀可见,她鼓着腮帮子,脑袋歪至右肩,是个极不端正的坐姿,写出来的字也和她的坐姿一样,东倒西歪。
宋珒疏忽然觉得,让秦臻教她读《女诫》还是太高看赵簌晚了,她连孩童的启蒙之学都弄不清楚。当然,在秦臻准备告知赵簌晚是他安排教授《女诫》时,宋珒疏多少还是有些心虚,这才及时露面制止了。
“二哥扶着我的手,”赵簌晚蓦地抬头,笑得纯然无害,“我写不好。”
冷冽浅淡的熏香将赵簌晚包裹住,宋珒疏一手撑在案桌边缘,右手覆上赵簌晚温热的手背,带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起自己的名字。
被一股强势的力道带着走,宋珒疏控制着笔力,但这力道始终是隔着赵簌晚的手传递至纸上,赵簌晚虽不懂得写字,但却格外有主见,喜欢随心所欲地写,于是,两人合力写出的“宋珒疏”三字,整体结构还算像模像样,但落到每一笔上,就是旁逸斜出,各有各的奇异之处。
宋珒疏松手欲离去,却被人猛地抓住了手,赵簌晚侧身,仰面看向青年冷峻的眉眼,坦荡道:“二哥的手,怎么这样凉?”
柔软温热的掌心覆在宋珒疏手背上,他眼眸微眯,想要从赵簌晚灿烂的笑容中找出些异常,终了,目光从二人交叠的手上掠过,淡道:“中毒了。”
纤细的手指飞速抬起,是下意识防备的姿态,赵簌晚明显地觉察到,宋珒疏周身的气场登时冷了下去,他平日里端的是清冷单薄、目无下尘,可越是这种自持克制的人,一旦越过了边界雷池,便愈发不可收拾。
“怎么不继续问?”淡灰色的瞳孔里,藏着隐隐的疯狂,他突然很想看,面前这个玩弄人心又满是无所谓的人,知道自己的命运后会如何崩溃。
“二哥若是不想说,我问了也没用。殿下若是非要告诉我,我躲也躲不了,不是吗?”她毫不避讳地同宋珒疏对视,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崇华宫不养闲人,”宋珒疏慢条斯理地抽回手,负在身后,“十四娘可还记得与孤的合作?”
赵簌晚心中嗤笑,她才刚从大理寺狱出来,搬入崇华宫不足一日,她这位二哥便要同她算账,和那些个精打细算的商贾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有的人善于伪装,表面上人模人样的。
她没打算爽约,你情我愿的交易,迟早要兑现。可看到正直端方的储君,背地里和她想的一样阴暗不堪,赵簌晚就控制不住地兴奋,是一种想要把一个干净的人摧残破坏掉的兴奋,将一个在堕落边缘摇摇欲坠的人,彻底拉进泥潭的快感。
“你替孤偷魏氏的落尘丹,孤帮你了却这桩婚事,还你自由身。”
落尘丹太祖赐予魏氏的灵药,传闻它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魏家世代将其供奉,视其为阖族上下的荣耀,外人哪里见过。赵簌晚只在打发时间时,从些传奇志怪的图册子里见过,再说了,再怎么神奇的灵丹妙药,放个数百年还能用吗?反正她是不相信的。
如今魏简视她同雠寇,想在成婚前偷得这个传闻中的落尘丹,岂非痴人说梦,听宋珒疏的意思是,等她成婚后设法找到落尘丹,这婚事也就只剩一月的时间,至于成婚之后,偷到落尘丹之前,能不能从魏简手底下逃出生天,就全凭她自己的本事。
“二哥豢养的刺客哪一个不比十四娘强,将此事交由我一个朝不保夕的弱女子,怕不是病急乱投医?”
“十四娘的本事,孤信得过。”
赵簌晚心底又是一阵嗤笑,人活着真是比一死百了艰难得多,若非死前还有不可预料的痛苦的话。有权势的人,便用他人的性命为自己牟利,踩着他人的尸骨往上走,这世界于他们,未免太过轻松。
“先前我们不是这样说的。”赵簌晚弯唇一笑,粲然生光。
先前两人交易时,宋珒疏确实答应过她,不让她同魏简成亲。
“的确,”宋珒疏垂眸,端方君子,温润如玉,“可你有得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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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内,赵簌晚一整个人缩在被褥中,回忆着与宋珒疏的对话,辗转反侧,她当然没得选,宋珒疏将她安置在崇华宫内,既是在保护她,给她倚仗,更是监视看管她,怎么说,人还是要靠自己呢,虽然辛苦些,但多多少少有些自在。
一个月的时间,要么,她有本事在成婚之前就将东西弄到手,要么,她就只能跳进魏家这个豺狼窟里……
可她凭什么非要在他人给出的两条路里选择呢,她赵簌晚将重新开辟一条路,她伸手摸了摸胸前金锁,这是一个令她安稳的动作。
一团被褥,像个蚕蛹扭来扭去,赵簌晚探出头,一股脑儿坐了起来,她太饿了,本来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人就会像个饿死鬼。加之,宋珒疏下午同她讲这样骇人听闻的话,大大妨害了她的食欲,晚膳没用多少就草草睡下了,到现在简直饿得不像话。